“那便勞煩兩位大人。”俞蟬這才作禮,又轉身對李明念道:“既然二王女已許諾,李姑娘便随蘇大人看看,安心挑選即可。”
李明念不置一詞,眼神移向那蘇姓馬翁,對方身量小,膽量卻不似旁邊那外強中幹的草包,泰然迎上她視線,攤手作請。
三間馬舍俱開南北兩道門,他們自丙舍北門而入,又轉進乙舍南門,前後不過一刻工夫。那蘇馬翁嘴皮子不住,拉拉雜雜誇耀各式馬種,李明念不通看馬的門道,卻也不耐煩聽他聒噪,索性一路不言,走馬觀花到了甲舍,才大闊步撇下他,徑往裡去。
經過幾個空隔間,她停在最底裡。
“這匹馬倒不錯。”
那是一匹高大的成馬,胸腔挺闊,四肢強健勻稱,通體漆黑,頸後鬃毛卻雪白油亮。四周盡是空出的隔間,獨它一個被拴在欄後,琥珀色的眼睛緊盯住李明念,鼻裡噴出短促的熱氣,雙耳警覺地搖動不停。
蘇馬翁好容易追上前,看看那木欄裡的黑馬,極力調勻氣息。“姑娘好眼光,這可是西北玉枕馬,也是咱們這兒最壯的一匹。”他道,“可惜是野種,性子極烈,又皮得很,若非二王女親自馴服,連馬鞍都難套上。”
一語未畢,那黑馬便重重噴鼻,倏地擡起前蹄一躍,仿佛要跳過圍欄,撲罩上前。
蘇馬翁打個顫,連忙後撤幾步,定睛卻見李明念還動也不動紮在欄前。
“姑娘還是站遠些,省得受它驚吓。”他勸道。
圍欄裡的黑馬似乎惱怒起來,兩耳齊齊後抿,灼亮的眼睛釘着欄外人不放,不時豎起身子,示威般蹬動前蹄。
李明念狀若未聞,細觀黑馬高擡的輕盈身軀。
“你們二王女還去過西北?”她冷不防問。
那蘇馬翁臉色一變。
“姑娘何出此言?”
“既是西北玉枕馬,自然隻西北有。”李明念道,“你又說旁人沒法馴服,那若不是二王女親在西北,如何能将它帶回東汶?”
“不可胡說!”對方立時低叱,“你……你膽敢妄議王室秘事,這可是要治罪的!”
欄中黑馬晃動頭頸,不安地刨起前蹄。
李明念冷冷一笑。
“那也要看是誰先嘴不把門。”
丢下這話,她也不看那馬翁臉色,手一伸,隔着圍欄拽住缰繩。
雪白的鬃毛一甩,黑馬胸腔裡迸出一聲高昂嘶鳴,驚得馬舍裡蹄響四起,急促的噴鼻聲此起彼伏。李明念絲毫不懼,但攥缰繩一扯,将那掙紮後退的馬匹輕巧拉近。
“聽聞你很難馴?”她逼視那雙琥珀色的馬眼。
嘶鳴聲逐漸化作鼻裡輕微的噴響,黑馬刨動的蹄子漸住,慢慢壓下頭頸,伏低身軀。
轟隆。一串垮塌般的巨響闖出甲舍,身處乙舍的俞蟬一驚,面前才出欄的小馬也嘶叫起來,腦袋用力一擺,争些将她連繩帶人拖拽下地。
旁邊的小厮忙扣緊馬嚼子,按住馬臉讓它安靜下來。那陶氏負手立于近旁,擰緊眉頭望去門外:“什麼聲音?”
“聽着像甲舍傳來的。”小厮也從馬頭邊探出腦袋。
陶氏面露不悅,回頭見俞蟬手牽缰繩,卻樁子似的杵在五步之外,看那小馬焦躁甩尾。“俞大人可得将它看好了,”陶氏便端出笑臉走近,拍一拍小馬的馬背,“如今要尋到這樣小的馬也是不易。哦,還有那馬具——這可是二王女為您特制的,戰場上若丢了,縱然馬還在,您怕是也騎不上。”
俞蟬不發一言,端量一番那躁動的小馬,竟将缰繩也遞與小厮。
對方虛心請教:“大人,這樣小的馬,難道跟得上軍隊?”
“那可不知道。”陶氏當先回答,“不過嗎,想必是比俞大人跑着追要快的。”
那小厮便低下頭,掩嘴偷笑。
主仆兩個正一唱一和,驟聞一陣輕靈的馬蹄聲,扭頭一看,南門那方黯淡的天光裡刺入一道黑影,風一般踏蹄響掠近。他兩個躲閃不及,但見那不速之客拔地而起,山高的影子伴着嘶鳴撐破視野,眼看便要罩頂而下。
小馬失聲嘶叫,拽得小厮倒栽在地,側旁的俞蟬卻隻挪步躲開。那陶氏也跌退出去,旋即又聽一聲長籲,面前巨影矮下一半,踩着笃笃的腳步轉個身,露出跨坐背脊上的人影:李明念似笑非笑瞧住他,□□黑馬晃一晃腦袋,神氣活現地豎直了脖子。
“你、你怎敢将馬騎到裡頭來!”陶氏怒叫。
那黑馬似乎聽得明白,長長的馬尾一甩,直拍上他臉膛。陶氏不防,一時唬得倒跌幾步,幾乎撞上背後的俞蟬。她再次挪開腳,沉默地袖起手來。
馬上青年若無其事:“它自個兒要進來,我有什麼法子?”
又有緊促的腳步聲入耳,是蘇氏急慌慌追進門。
“莫嚷,莫嚷!”他口裡直叫,“莫驚着馬!”
陶氏愣了下,這才覺出舍内衆馬躁動不安,四處盡是短促的鼻響,甚或有馬頭撞起了圍欄。蘇氏一氣飛奔近前,伸手便要去拉李明念的坐騎,那黑馬卻調轉過身,夾起雙耳沖他低吼。蘇氏猛地縮回胳膊,隻得朝馬上人拱一拱手,喘着氣道:“李姑娘……這馬性子烈,旁的馬都怕它!姑娘還是趕緊騎出去罷。”
李明念慢悠悠驅馬回個身,瞟得俞蟬悄悄翻了下眼睛。
“我看場上有箭靶,你們的弓箭在哪?”李明念問。
“你還要弓箭?”陶氏臉色發青。
“既然試馬,自要操練。”李明念理所當然道,“難不成場上靶子是擺看的,你們這兒騎馬也隻為上街閑逛?”
陶氏漲紅了一張圓臉。
“好你個賤奴,竟敢出言不遜!”
“欸——罷了!”蘇氏急忙拉住他,又轉向地上發愣的小厮:“你,快去取兩副弓箭來。”
那小厮醒過來,一骨碌爬将起身道:“是……是!”
眼見他飛奔而去,李明念才将馬肚一夾,原複攜風離場。蘇、陶二人驚魂甫定,那裡還顧得上俞蟬和那匹小馬,小跑着跟到馬舍門前,目送她繞馬場兜圈疾馳,帶出一溜飛揚的塵土。
陶氏怒從心起,沖身旁人道:“蘇兄,你怎能放任她……”
“究竟是二王女的貴客,莫生事。”蘇氏打斷他,眼睛還追着那一人一馬,“這騎術……怕是西北騎兵也比不上。”
場上如霧的飛塵已高濺。小厮取來兩副弓箭候在場邊,伸長脖子望進漫天塵土裡,下一刻即聽馬嘯逼近,巨大的影子浮出眼前,伴蹄聲飛掠而過。他驚退數步,再回過神,肩頭已少了一副弓箭。
蘇、陶二人還探立馬舍門前,眼睹那李明念驅馬沖出揚塵,手中長弓一張,箭矢便咻然離弦,轟地穿透一枚靶心,直釘上遠處高牆。張得牆尖搖晃,陶氏冷哼:“粗野蠻人,氣力卻大。”他轉而打量那匹馳奔的黑馬,後知後覺到眼熟,細瞧那畜生靈巧歡快的身姿,終于認出馬頸上雪白的鬃毛。
陶氏瞪大眼。
“她騎的莫不是那匹——”
“所以才叫你莫招惹。”姜氏接言,“那畜生未出欄便低了頭,方才解開繩跳出來,幾道圍欄都踏壞了,她還穩穩當當騎着!人家得二王女撐腰,又有這等功夫,你敵得過?”
陶氏的圓臉陣青陣白。
“又是個狗仗人勢的東西。”他恨道。
話音尚在,卻聞身側一陣輕輕的蹄響:俞蟬牽出小馬,目不斜視同他倆擦肩而過,避開場中塵土,停步馬舍外一株香樟樹下。
待她走遠,蘇氏才壓低聲音道:“少逞些口舌。”他瞥向那株香樟,看俞蟬蹬上馬镫,正費勁地摳住鞍橋上攀,便向陶氏附耳:“那位是如何升上靈台郎的,你不知道?如今正要開戰,二王女不知從哪兒尋來場上這位,又稱貴客又是送馬的,你還摸不清形勢麼?”
“二王女行事也真是稀奇古怪,”陶氏瞪視那身長不足五尺的背影,“咱們東南人傑地靈,什麼大才沒有?非要從外族裡頭找,還盡是奴籍!”
砰砰幾聲裂響蓋過他話音,陶氏驚轉眼光,竟是場上馬不停蹄,那馬背上的李明念卻連出數箭,生生射穿了一整排箭靶。他定目而觀,箭矢留下的裂口不偏不倚,各個咬在靶心。
“說得輕巧,你再找個這樣的出來?”蘇氏沖那馬上人一撇下巴,“人家若不是奴籍,上了戰場還不定站哪兒呢。”
陶氏悶不做聲,見小厮氣喘籲籲奔近前,越性伸出手,一把搶過餘下那副弓箭。
“治不了練家子,我還治不了裝神弄鬼的麼?”
他大步走向那香樟樹,駐足噴鼻的小馬旁,笑遞手中之物道:
“俞大人,您要的弓箭。”
俞蟬好容易坐穩身子,扭過頭,正對上他那張皮笑肉不笑的圓臉。她眉頭微皺,一手牽緊缰繩,一手接過箭袋,小心翼翼背上肩頭。
“不若俞大人也操練一番,讓我們長長見識?”陶氏還舉着長弓。
“我是天師,不是兵。”俞蟬扶一扶馬鞍,“操練這個做什麼?”
她又接住那弓臂,手上使勁,卻教反力一拽,險些摔下馬背。俞蟬揪着缰繩一晃,回頭隻見那陶氏穩立原地,手裡仍抓住弓臂不放。
“話可不能這樣說,”陶氏笑道,“陣前兵荒馬亂,真到了那地界,難道俞大人還指着旁人來護你?怕是收屍也來不——”
倏一聲嘯響,一條黑影疾掠臉前,截斷他話語。
陶氏大驚,腳下連跌數步,勉力站穩而看,一尾盤曲的斜鱗蛇被箭矢緊釘樹幹之間,箭杆尾端的羽毛尚自搖顫。側旁小馬前蹄微擡,受驚般倒退幾步,又讓缰繩慢慢穩住。俞蟬安撫好馬兒,仔細瞧一眼樹上蛇屍:七寸處幾近讓箭頭射作兩段。
嘚嘚兒馬蹄聲響在背後,二人回望過去,正見李明念手持長弓而來,身下玉枕馬足步輕快。
“好險,”她勒住馬道,“那蛇差點落上馬背,若驚了馬,恐怕就要替大人收屍了。”
陶氏面皮紫漲,擡手直指她臉膛:“你——大膽!”
“大膽?”馬上青年疑惑,“難道救人一命,也是過錯?”
她轉看騎着小馬的女子:“俞大人,這可是東汶的怪規矩?”
“沒這規矩。”俞蟬挎上長弓道。
“什麼救人一命!”陶氏沖口大罵,“軍馬場又不是深山老林,這樹也不是檀香,何來的蛇!分明是她——”
胳膊讓人猛地一拉,陶氏噎住聲,回首對上蘇氏目光。
“蘇兄——”
“二王女一會兒便來,”蘇氏壓聲道,“到時我們自有理論。”
陶氏愈發不忿,卻見蘇氏撇下他,拔下樹幹間的箭矢,将那蛇屍收入袖中。他轉身,朝李、俞二人拱手道:“野蛇驚馬是大事,眼下我等須得詳查,請二位自便。”言罷,拉上陶氏便回向馬舍。
黑馬嘚嘚兒走出兩步,前蹄一翻,踢開掉落樹下的箭杆。
“糟蹋我一條泡酒蛇。”李明念道。
這話聲調不高,卻足以讓近旁的俞蟬聽清。
小馬畏怯那黑馬,隔開三丈也不住甩頭擺尾,兜着圈要遠離。她隻得僵騎在上,一顆腦袋左旋右轉地看向李明念,半點不敢放松掌心的缰繩。“你可知他二人是什麼身份,竟敢這樣招惹?”俞蟬放低嗓音,“即便瞧不出那本是條死蛇,他們拿着蛇屍告上去,也定是你遭罪。”
李明念輕撫馬頸。
“兩個看馬翁,官位品級還能高過你麼?”
看那五尺小蟬的神色,若非小馬忽而一颠,她大約又要翻個白眼。
“身份不止是官階。”她繃緊一張臉道,“這王宮裡大半宮人都是世家大族子女,便是看馬人,你也輕易招惹不起。”
“所以明知那蛇是沖你放的,你也權當不知?”李明念卻問。
俞蟬面不改色。
“我說了,我不怕蛇。”
“随你如何說。”李明念看也不看她,“人家不敬你,你倒情願擡高他們。”
身下小馬再度打個轉,俞蟬緊一緊缰繩,極力穩住。“敬與不敬在心,高低之論卻在形。既然如今讓人踩在腳下,自該慎之又慎,省得真教碾死了,活這一場倒虧得血本無歸。”她瞥過來,“何況你也不敬我,難道我便該睚眦必報?”
李明念睃趁回去,半提起缰繩。
“他們瞧不上你,你自心中不敬。”她道,“你瞧不上我,我也合該不敬。”
而後她手裡缰繩一落,轉瞬便馭馬而去,抛下俞蟬獨自打轉。
繞場地跑上幾圈,李明念便聽見馬場大門吱呀張開的響動。她射出最後一箭,眼看箭靶喀嚓一聲折斷,才催黑馬轉個向,望門首眺去。
雲曦和葛若西牽着馬入内,那兩個紫袍馬翁立時迎上前,老老實實長揖下去。馬蹄聲慢下來,李明念憑它樂颠颠小跑,一面聽馬場門前的人語,一面望向馬舍旁那株老香樟。俞蟬還身背弓箭,同那匹膽小如鼠的馬較着勁兜圈。
不過半盞茶工夫,蘇、陶二人已被打發開去。葛若西奔向俞蟬,雲曦卻翻上馬,徑直追上李明念,與她并辔而行。
“才來便挑中這場子裡最好的一匹馬,圉官也該向你讨教才是。”雲曦笑道。
李明念撫一撫馬頸,開口卻問:“他們說了什麼?”
“說你私藏野蛇進入馬場,意圖拿來驚吓馬匹。”
見對方答得直白,李明念撇嘴。
“這是自認為馬了。”
雲曦漫不經心笑一下:“蛇便是西園船上那條麼?”
李明念不由看她一眼。
“你還知道這個。”
“那撐船的宮人怕你兩個揭出去,便自己先來尋我領罪。”雲曦淡答,“王宮雖大,也不是萬事都藏得住。”
“那你可知蛇為何會落到他倆手裡?”李明念問。
“大抵猜得到。”雲曦笑看她,“所以特來問問你,可要我來處置?”
言下之意,還能替她們做主?李明念肚裡揣度。
“吓過了,還費神做甚。”她道。
雲曦也不強求,同她一道經過那棵香樟樹,又望去前方那排七零八落的箭靶。
“一向隻知西南多山地,我料想玄盾閣門人應當不善騎術,倒是見識少了。”
“玄盾閣也有馬廄,常備三十匹馬。”李明念道,“我騎過兩回,算不得熟練。但馬瞧人原就比人眼見的高大,五感也較尋常人敏銳,自來欺軟怕硬。隻要比它強橫,也不難馴服。”
“馬的五感敏銳,眼中所見還比人眼見的高大?”雲曦好奇,“這些你是如何得知?”
“觀察。”李明念胡謅。要不是周子仁告訴她,她也隻知這些馬欺軟怕硬,卻不知緣由。
身旁人卻信以為真,轉頭沖香樟樹下揚聲:
“阿蟬——你可聽見了?你不怕它,它自然要聽你的!”
樹下那匹小馬仍自犟頭犟腦打轉,縱有葛若西牽引,也不敢望馬場邁出一步。俞蟬騎坐在上,口裡支吾出個音節,卻因颠簸扭曲難辨。
“弓箭也是他們強塞與阿蟬的?”雲曦回過臉來。
李明念目視前方:“原是我要的,他們拿來兩副,她也不拒。”
“看來宮裡還有不少人排擠她。”雲曦于是琢磨道,“西園和軍馬場便也罷了,她是靈台郎,在司天台竟也使喚不動傳話的宮人,還得自己上觀星台檢看用具。”
“你既曉得,也不管管?”李明念反問。
“阿蟬如今是官身,将來官階再升,還會有更多公務在身,不會時時跟着我。”雲曦卻說,“我管得一回,卻不能回回都管。她早晚要知道自己應對。”
這說辭倒是耳熟。李明念不予置評,略微側轉身子,回望向東。馬蹄踏出的塵土已盡落下,高牆外潮湧般的朔風卻又卷起遍地砂礫,那三座高大的馬舍依舊一派灰蒙。
“方才在馬舍轉了一圈。”她話鋒一轉,“你們的馬場隻這點馬麼?”
“東南水網縱橫,騎兵鮮少派得上用場,良馬确也短缺。”雲曦答得簡短,“玄盾閣的馬是何品種?”
李明念輕拍馬頸,入手的鬃毛光滑粗硬。
“同它一樣,玉枕馬。聽聞腳力極好。”
“那是人界最好的馬,可惜惟有風府縣的馬場能夠培育。”雲曦笑道,“這百餘年來,有商人陸陸續續帶回近百匹玉枕馬,東汶圉官想盡了法子,卻始終未能養出一樣的良馬。”
腦子裡轉過那蘇馬翁說漏嘴的話,李明念道:“這麼說,你們竟準備了上百年。”
雲曦一笑。
“到我父王這一代,已是四世之功。”
怪道晗伶姐不露聲色,阿爹也仿佛胸有成竹。“從前隻知東歲人不好動武,當年利朝開國,也是馬不停蹄張羅着與妖界議和。”李明念又道,“既然三百年前已向大貞稱臣,為何如今又要挑起戰事?”
她從眼角瞄向身畔,雲曦卻極目西面牆端,注視一隻盤旋天際的金雕。
“你去過陽陵,見過太淵河。”她問,“那會兒是從何處渡河?”
“關元城。”李明念答。
“那應當無論是何時節,都可一觀大河奔騰咆哮的盛景。”
李明念想一想:“确也壯觀。”
“東南十三國向大貞稱臣,曾與大貞訂立協約。”雲曦道,“除去納貢互市等約定,最要緊的便是劃分各自疆域。大貞不幹預十三國内部紛争,是以這所謂劃分疆域,不過是劃定太淵河沿岸三國與大貞的邊界。”
李明念思索着正目,也從微蕩的視野裡尋見那隻老雕。
“這邊界在何處?”她問。
“便是太淵河主流南岸。”
“這麼說,整條太淵河盡握在大貞手裡。”李明念道,“你們的船要從河上經過,還得給大貞過河錢?”
雲曦眼裡現出笑意。
“你很聰明,竟想得到這一層。”
“見慣不怪罷了。”李明念口氣平平,“‘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财’。可見皇室與強盜無異,一個霸河一個占山,真當是哪路神靈早早賜下的,也不害臊。”
雲曦低笑:“這舌頭還真了不得。”她略一停頓,“單是過河錢也還算不得甚麼。十三國間還有許多支流,運送少量貨物不過繞些遠路,要做北方的大買賣也無非是多費銀錢,倒還可堪承受。”
李明念蹙額。
“這還算不得甚麼?”你們東歲人銀子都使不完麼?
“比不上一場戰事的損失。”雲曦聽出她言下之意,“有時候,銀子若能買平安,百姓也是何樂不為的。”
“那如今又為何不買了?”李明念猜測,“大貞要坐地起價?”
雲曦搖頭,視線追緊那徘徊的金雕,向身旁伸出手。“有協約在先,大貞倒不曾背約。”她說,“隻是日轉星移,江河山川也在變。元朝留下的大壩年久失修,大貞新築水壩又時常削減工料,敷衍了事。太淵河年年決堤,下遊也年年有枯水期,長久循環往複,河面不斷向南偏移,沿岸三國的疆域便也越來越小。”
李明念将長弓轉遞她手中。
“所以便要打仗?”
雲曦抓緊弓臂,又抽出她肩頭袖袋裡一支鐵箭。
“起初本也不必打仗。主流南移,北岸卻多出許多沃土,我們沿岸三國也曾向大貞提議,要買下一些土地來安置國民。然而大貞開價極高,縱使我們賒下百年的賬,也難以還清。”她挽起弓弦,從弓臂側面望定那一星移動的黑點,“失去土地的國民便隻得北遷,在大貞疆域另覓安身之處。這原也不失為一條出路,可貞皇見大量外族湧入,竟又琢磨出一條生财之道,借口營商文書不全将許多東歲族商人抓捕入獄,又以案底為由阻礙他們入籍北方。商人家眷隻得以銀錢贖買家人,溝通四方同族,要共同與官府協定出一條入籍之道。”
長箭離弦,攜風刺向長空。
“可大貞最大的讓步,仍有兩個條件。”雲曦橫下弓臂,“要麼以商戶入籍,世世代代承擔高額賦稅;要麼花錢買入軍籍,自此不得從商,且家族中須有兩名男丁從軍,如因傷病身死缺位,還得擇選新的男丁補上。”
目視那金雕墜下陰慘的天端,李明念并不意外。
“拿籍簿做文章,也不算新鮮。”她道,“為着迫使公奴生養,他們甚至隻許每戶人家有一對夫妻。”
雲曦苦笑。“大貞對南熒人的苛政,東南也早有耳聞。隻是未曾想,他們對待東歲人也不留絲毫情面。”她道,“最終大多北遷之人隻得重回東南謀生,即便在北方縣城定居下來,也對貞朝多有不滿,愈發心系故土。何況那些被抓捕入獄,幾乎散盡家财也仍舊被驅趕,不得不回東南的東歲人。”
“這般一心斂财、欺人太甚,便終于将不好戰的東歲人逼反了?”
“大略便是如此。”雲曦還她長弓,“自那時起,汶國上下對大貞的不滿便愈積愈深。當年在位的汶王便明白,開戰隻在早晚,與其坐以待斃,不若未雨綢缪。于是我們便一直準備着,隻等時機成熟。”
李明念冷哼。
“若其餘十二國也有你們這遠見,如今也不必再打一場‘内戰’。”
話一出口,她才記起雲曦還不曾提及南方戰場。
“也未必要打。”身旁人狀似未察,“方才說過,太淵河沿岸土地肥沃,是以東南各國的糧食大多從南岸三國買入。若是大貞占領了南岸,将來十國買糧還須給大貞過河錢,于他們也無益。”
“所以他們或者情願和談。”
“不錯。”
深知這會兒多說多錯,李明念敷衍過去:“看來你們當真不好動武。”
雲曦淺笑颔首。“百姓要的是安居樂業,而非你死我活的劫掠。”她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想赢,便要牢牢記住這一點。”
觑得她神色如初,李明念轉開視線,望住那老雕墜落牆邊的屍影。
“那也得百姓心齊。”她說,“有的地方,人心早讓外敵砸得稀爛。顧得了這頭,也顧不上那頭。”
北方傳來沉悶的金屬撞響,在厚重陰雲下蕩開,一浪接一浪越過馬場高牆。
黑馬輕擡前蹄,鼻孔收縮一下,噴出愉快的氣響。
“鐘聲?”李明念拽一拽缰繩。
“開市的鐘聲。”側旁的雲曦道,“花燈節要與家人團聚,這幾日城門落鎖更晚,集市一貫也到這個時辰才開。”
她側轉過臉,對李明念一笑。
“不過看燈嗎,還得等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