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莺低語。
心髒好像要跳出腔子,蘇勉五指猛地攏緊,攥住衣擺不敢有更多動作,生怕吓到女郎錯過後面的話。
他期待着,期待她的主動觸碰。然而,期待終究還是落空。
懸在頰畔的手緩緩放下,裴靜文坐回石凳上,摩挲酒壇外的粗糙顆粒,目光比月亮還要清冷,方才的醉态好像隻是他的幻想。
“不逗你了。”裴靜文又灌下一口枇杷酒,眉眼帶笑看着對面人,“突然覺得你還挺天真,現在竟然還認為我三杯就倒。”
“隻有你能騙到我。”蘇勉單手撐着頭,眉目含情,深深地凝視裴靜文。
比起被禁锢在他身邊時,她看起來要鮮豔明媚的多,每一根頭發絲都散發着無拘無束的暢意灑脫,就像山野中縱情奔跑的精怪。
裴靜文有一下沒一下輕敲酒壇,心平氣和道:“你犯病時,恨你恨到想殺你,你正常時,又覺得你罪不至死。”
她總說他有病,蘇勉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有病,他身體康健得很。
以前隻當打情罵俏一笑而過,今晚聽她平心靜氣說來,不由得正視起這個問題。
他很健康,他沒病,他不是孱弱的病痨鬼,也不是失心瘋的癫子。
他正襟危坐,問道:“什麼病?”
頭次遇到一本正經接這話的人,裴靜文面露詫異,神色複雜地打量擺出一副洗耳恭聽架勢的蘇勉。
好半天,她憋出一句話:“你某些行為讓我感覺你……”說着她點了點腦袋,“這裡好像有點問題。”
蘇勉驚問:“什麼行為?”
“别激動,你先坐下。”裴靜文擡手安撫他,“隻要你别再糾纏我,别再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蘇勉氣笑了,擠出一聲輕哼,指骨漫不經心地敲擊着石桌。
裴靜文幹咳一聲,正色道:“直白點講,不要對我動手動腳,不要說暧昧不清的話,保持恰到好處的客氣疏離。”
她盯着蘇勉的眼睛,迎着正在醞釀的風暴而上,神色無比認真地說:“蘇勉,我們的恩怨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也許是她不再記着他曾經的惡,他和她過往的愛恨情仇,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兩人的關系回到還未相識時,一切重新開始。
又或者,塵歸塵,土歸土,他和她從此天涯陌路,再無幹系。
蘇勉很想說服自己,裴靜文口中的一筆勾銷,是他期望的那個意思。
“蘇勉,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
短短十一個字,宣告他的癡心妄想徹底破滅,蘇勉麻木地閉上眼睛。
“我不答應,”他一字一頓,吐字艱難,“阿靜,我不答應。”
蘇勉倏地扯開衣裳系帶,脫去圓領袍和内衫挂金革帶上,露出精壯結實的上半身。
“你耍流氓呀你!”裴靜文震驚地瞪大眼睛,跳起來就朝馬廄跑,“有婦之夫少出來勾三搭四。”
“我和離了。”
疑心自己聽錯了,又也許是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裴靜文腳步不停,直到身後又傳來平靜的陳述。
“上月,我與柳氏和離。”
裴靜文不可思議地轉頭,蘇勉背對她立在石桌旁,縱橫交錯的鞭痕布滿男人後背,最深的幾條甚至還沒結痂,皮肉外翻異常恐怖。
蘇勉轉身面向裴靜文,直勾勾地盯着她,企圖從她臉上看到半點憐惜,随後自嘲地苦笑。
“你沒看我的信,你若看了,不會這般驚訝。”他笃定地說。
蘇勉定定地看着她,嚴肅道:“去歲回京後,我便為和離籌劃。将名下半數資産補償柳氏,以征西軍功為她請封國夫人,推舉她心上人入仕為官。”
“阿母喜歡她,認她做了義女,柳氏雖仍居于長安宋國公府,卻非以我妻之名。她心上人等她多年至今未娶,想來明後年便要嫁給心上人。”
“我一直覺得你配不上柳娘子,她離了你也好。”裴靜文仰起頭,不知何時飄來一片雲遮擋月亮,蟲鳴陣陣的庭院暗下來,“挨了宋國公多少鞭?”
蘇勉說道:“沒數。”
“活該,自找的。”裴靜文斜倚木欄杆,“放着踏實日子不過,非要鬧出招人笑話的動靜。”
蘇勉走到裴靜文面前,垂下眼眸靜靜地凝望她,忽而輕輕地笑了聲,手掌撐在纖腰兩側欄杆上,将心心念念的人圈進懷中。
“收回那句話,收回那句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他俯首貼着她耳畔,音色微沉,“阿靜應當清楚,我犯病與否皆系于你一人。”
“你這又是何必?”裴靜文無可奈何輕歎,“我知我模樣好,性格好,總之哪哪兒都很好,愛上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是你愛得也太極端了吧。”
蘇勉下巴輕輕抵着她肩膀,語氣莫名地說:“以前你騙我時,也會說些俏皮話來哄我高興。”
“你想如何?”裴靜文偏頭避開灼熱呼吸,“我不想每天提心吊膽,太累了。”
蘇勉興緻勃勃道:“和我回鳳翔,我們重新來過,我娶你為妻,我們好好過日子。大郎孝順你,我所有皆歸他,若對你有心結,就去族中挑個好的過繼你名下,分你半數家資,讓他在我百年之後替我照顧你。”
裴靜文無語道:“太陽還沒升,就做起白日夢。”
“你問我,我答了,你笑我,倒不如不問。”蘇勉苦澀地退後,穿好沾染零星血點的内衫,又将圓領袍衣袖紮進革帶,“你以為我們走到今天,還是我想如何就能如何嗎?”
燥熱手掌覆上裴靜文的臉,他眸中滿是眷戀,恍惚道:“你活着便好。”
蘇勉走後,裴靜文回到石桌旁,飲盡未喝完的半壇枇杷酒,又撈過還沒開封的那壇。
兩壇涼酒入腹,裴靜文扶着沿路擺設物件,搖搖晃晃地回到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