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允被人架到李繼勳面前,整個人像從血水裡才撈出來,純白内衫染上一團團紅,縱橫交錯的鞭痕觸目驚心。
“你和林建軍有私怨,私下裡刀劍相對我不管,”李繼勳失望地看着死狗一樣趴在地毯上的裴允,“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他領軍令燒荒時動手,我李繼勳平生最恨同袍相殘!”
裴允艱難地坐起,吃力道:“他兩次要我性命,我不計前嫌予他為國捐軀死法,已是仁至義盡。”
李繼勳輕蔑地嗤了聲:“我不知汝父品性如何,汝叔父裴劭戎馬半生,南征北戰殺敵不可勝數,也算鐵骨铮铮一條好漢,偏生出了個欺軟怕硬的孬種侄兒敗壞他名聲。”
除夕夜刺殺一事,他早查明真相告訴裴允,那位新上任的鳳翔、隴右節度使蘇勉才是始作俑者。
坐鎮一方的封疆大吏惹不起,憋着一肚子火無處放,偶然聽人說起張光隐帳下,有個叫林建軍的軍将極是厲害。
再逢仇人格外眼紅,固執己見認為他就是罪魁禍首,挑了個軟柿子捏報仇雪恨。
李繼勳簡直要撫掌大笑了。
也隻有這樣自欺欺人的孬貨,能做得出賣良為賤發洩苦悶,喪盡天良的惡事。
向弱者揮刀,可比揮刀向強者簡單數萬倍。
李繼勳嫌惡地挪開視線,生怕髒到自己眼睛,鄙夷道:“顧念你叔父情面,我留你賤命,三天内滾出幽州,滾回太原去!”
中秋月圓,星子寥寥。
青石花瓶地燈燃起昏黃燭光,照出花草繁盛的鵝卵石小徑,通向燈火通明的正屋。
裴允推開半掩着的雕花木門,陳嘉穎身披寬大青衣,亮如綢布的發自然垂落腰間,沾染紅塵的眉眼回歸淡漠。
不是對他,是對塵世的厭倦。
她端端正正坐那裡,不遠不近,又遠又近,好似遺世獨立的仙子。
裴允靜靜地立在門洞中央,突然仰頭大笑起來。笑夠了,他拖着傷重的身體,一步一步走到陳嘉穎面前。
“煙煙姐,我待你不好嗎?”青筋虬結的手扼住脆弱脖頸,裴允睥睨依舊雲淡風輕的面容,“為何背叛我?”
那日李繼勳的親兵來得那樣快,攔下正好解決完林氏親衛,欲去追林建軍的他。
他隻對她講過,隻告訴過她。
陳嘉穎緩緩閉眼,輕聲道:“殺了我吧,阿荒。”
很久很久之前,她就想死,可惜她是個懦弱的,下不去那手,一天又一天在油鍋裡苦苦煎熬。
後來,她去到長安。
裴靜文幫她戒五石散,還教她早已遺忘的知識,她腦神經受損學得慢,即便是最簡單的定律,也要裴靜文揉碎了掰開了,講上一遍又一遍。
裴靜文很好,沒有半點不耐煩。
那時她覺得,活着也挺好。
老天爺向來不眷顧她,安穩日子沒過一年,她又變成随波逐流的無根浮萍。
她嘗試過好好活下去,至少别辜負拉她一把的裴靜文,她真的有在好好活下去。
可是,她控制不住生氣的流失。
“阿荒?别喚我阿荒!”裴允倏地收緊骨節分明的手,虎口往上一提重壓頸側動脈,“我待你那麼好,待你那麼好,你卻背叛我,你的心好生涼薄。”
隻要再用點力氣,背叛他的女郎就會死他手上,裴允眸色幽暗深沉,倒映着一心求死的薄幸娘。
忽然,他猛地推開她。
陳嘉穎撫着發癢的喉嚨,靠在椅背上不住地咳嗽,青絲散落攏住單薄瘦弱身軀。
裴允恨恨地盯她,厲聲道:“我不會殺你,别妄想如願以償,”說罷揚聲道,“取藤條,帶小娘子來,她阿姐不乖,自然該她代姐受過。”
“喬喬居幕府為客,”陳嘉穎喘着粗氣道,“你拿她威脅不到我了。”
沒有軟肋,生無可戀。
裴允便又大笑起來,搖搖欲墜倒退兩步,雙腿失力重重地跌跪在地,仰着脖子似笑似哭看她。
“我自知對不起很多人,對你擔得起一句愛如珍寶,你便這樣恨我,恨到明知你死了我定痛不欲生,你還是一心求死!”
陳嘉穎從圈椅上滑落,神色複雜地跪在裴允面前,手掌輕撫血迹斑斑的臉頰。
“你說錯了,我不恨你。”陳嘉穎眉心微蹙,“他死了,靜靜會傷心,我不想靜靜難過。”
裴允怆然道:“煙煙姐,你死了我也會難過,你好狠的心,你竟然想逼我親手殺你。”
“我累了,很累很累,累到沒力氣吃飯,累到不想說話。”陳嘉穎兩眼無神地呢喃輕語,“我自己下不了手,别人殺我你又要去報複,那便隻有讓你親自送我。”
她抓住他衣襟,乞求道:“給我個痛快,我在奈何橋等你,我們一起入輪回,來生你早些尋到我,我們下輩子做一對恩愛夫妻。”
“我不信來世,隻求今生。”裴允緊緊擁住她,“煙煙姐,即便是沉入沼澤,我也能拉你出來。”
鵝毛大雪伴着凜冽北風落下,比罡刀還要鋒利,刮得皮肉生疼。
端着熱飯的嵇浪,用胳膊肘抵開厚重帳門,快步走到胡床旁的矮桌前,将羊肉和熱粥往上一放,輕輕拍醒纏綿病榻的林建軍。
林建軍慢慢睜開眼睛,恍惚地望着吊在頂上的鷹骨,由着嵇浪扶起他倚靠床頭。
嵇浪撩起袍擺坐床邊,撕碎羊肉和進稠粥,攪拌均勻後用調羹喂林建軍。
“那日救我們的人得了空,等會兒要來見見三哥,”一碗粥很快見底,嵇浪取過清炖羊肋排遞給他,“是三哥認識的人。”
林建軍意外道:“我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