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娜塔莎,那不是噩夢;我告訴她,那個墓地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但讓我們都對彼此坦誠一些吧——那隻是謊言而已,徹頭徹尾的謊言。
那就是個噩夢;那個墓地壓根兒沒有任何正常之處。
時至今日我仍記得清楚,媽的,也許過分清楚了:在第一個夢境中,天是黑着的。然而黯淡的星光足以讓我看清散落分布在墓地中的石碑和枯草,也足以讓我看清自己身上穿着的拳擊手短褲——那間簡陋出租房裡沒有電扇、沒有空調,所以盛夏時節,短褲就是我睡覺時惟一穿着的東西。我的腳底能清晰地感覺到冰冷的泥土和藏在裡面的鋒利的石子,偶爾還有小蟲爬過腳背的麻癢感。
盡管我是從夏天開始做這個夢的,然而夢裡總是該死的很冷,仿佛這裡常年都是凜冬。四周寒風刺骨,而我一直在出汗。汗水不斷從腋窩和脖子後面冒出來,讓我的短褲仿佛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似的緊緊貼在身上。我的頭發濕哒哒地貼在頭皮上,心髒在胸腔裡沉重地跳動着。我的右眼發瘋一樣的癢,讓我恨不得把手指捅進去。
一片死寂中,我一邊渾身冒汗,一邊神經質地眨着眼睛,呼吸急促地看着眼前這個荒涼而又陌生的墓地。右側那片黑黢黢的森林仿佛一隻從遠處伸來的手,慢慢朝這裡逼近;左側則是一座破敗的廟宇,形狀古怪,既不是西式教堂,也不是中式寺廟。
一聲低吼從右邊的森林中傳來,仿佛動物痛苦的哀鳴。我加快腳步穿過墓地,緊張地掃視着周圍散亂的石碑上刻着的名字。
森林深處傳來更加響亮的聲音,仿佛那不管是動物還是别的什麼東西正朝這裡逐漸靠近。
它越來越近了。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擡手抹去臉上的汗水——你想不到我會出多少汗,搞得臉和手全都濕漉漉的——然後擡頭遠眺。每次,我都會望着那片森林,心髒嘭嘭直跳。我想要看看那些黑黢黢的樹是否正因為某種體型龐大的動物朝這邊進發而搖搖晃晃。但看不見,于是我就轉頭望向左邊那座石廟,然後擡腳朝那裡進發。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等爬上石廟的屋頂,我就看得見了。
在那之後,關于這個夢的記憶就成了一片空白。
可這個夢遠不止于此。當第一次流着冷汗喘息着醒來的時候,我就明白這個夢并不僅止于此了。因為當我醒來時,我的腳底沾滿了泥土,小腿上還有劃出來的傷痕,雖然已經在血清的作用下開始愈合,但仍清晰可辨。
因為我并不是在夢遊,那個墓園也不是這座城市裡的任何一座。盡管叫我瘋子好了,但這還不是其中最瘋狂的一面。
這一晚,我又在夢裡回到了墓園。
“别這樣嘛,夥計。”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是一種故意裝出來的滿不在乎的腔調,“别再整這一套破事兒了,好嗎?我他媽不吃這一套。”
回應我的是森林中不屑的低鳴。我使勁眨了眨眼,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至少這一次我并不是隻穿着短褲了。因為在沙發上睡着之前,我連靴子都懶得脫,就那麼囫囵着躺下了。
但有些東西是不變的。我又在出汗了,心率和血壓并肩飙升,仿佛要把我一路送上天。
“史蒂夫?”破天荒的,我喊出了隊長的名字,聲音立刻在空曠的墓地一聲聲回蕩起來,“羅傑斯隊長?”
沒人回答。當然沒人回答。
我繼續往前走,一邊匆匆掃視着石碑上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生卒日期,一邊聽着靴子踩在石子上的咯吱聲。那聲音很真實,和吹在身上的冷風以及我身上的汗味一樣真實。
這時,森林裡開始傳來更大的動靜。每晚的好戲又開始上演了。我想往那座破廟去,然後爬上屋頂好遠眺一番,假裝自己是個獨行紅花俠。但走了幾步之後,我停下來,然後調頭直直地往森林的方向走去。
每走一步,我的心跳就加快一分。仿佛我的身體比大腦先感知到危險,正拼命試圖提醒我一樣。那是潛意識深處的某個警鈴正在作響,讓我轉身趕緊滾回去,滾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但我沒有回頭,我要大膽地往前走。這也許是夢,也許不是。不過至少這一次,我要真正搞清楚,那個把我吓得渾身冷汗的東西究竟是何方神聖。
是的,是的娜塔莎,我也許精神受創,也許身體尚未複原。媽的,搞不好永遠也沒法複原了。打得一個人腦袋開花,還指望他像碎掉的花瓶一樣能被原樣粘回去,這種想法不是太天真,就是太愚蠢。
至少我還和從前一樣有種,謝天謝地。
我一步跨過墓地邊圍着的栅欄,跳進一叢及膝的枯草裡。森林就在前方不遠處張牙舞爪地等着我。那哀鳴聲在離得近了之後聽上去更像是怒吼。
突然之間,空氣變得又濕又冷,仿佛比之前還沉重了幾分。我加快腳步,免得自己有時間想清楚這種舉動有多愚蠢,然後就會像烏龜一樣縮回頭去了。
“史蒂夫!”我又喊了一次,感覺很像是拿這個名字給自己打氣,“别擔心,我來了!”
然後我深吸一口氣,心跳已經主動調整到适應奔跑的速率,緊接着,我讓自己像脫弦的箭一樣沿着枯草皮射了出去。眨眼間,風聲開始在我耳邊怒吼,并逐漸加大,變成尖銳的呼嘯。森林朝我迎面撲來,仿佛一張血盆大口。而我并不打算閃避。
當我一頭沖進林子裡的時候,那不知是什麼的東西發出一聲怒吼。聲音從右側傳來,震得人耳膜生疼。我繼續加速,把身體交給長期訓練培養出的本能,一邊躲避着樹木和地上的灌木,一邊朝左側狂奔。
樹枝被壓斷而發出的“噼啪”聲和狂怒的吼聲持續從右側傳來,并且迅速接近。我不得不逼自己跑得更快。
很快,肺裡不斷湧入、排出的空氣就變得火燒一樣,提醒着我,這幾乎已經是我那被強化過的體能所能達到的極限了。然而那聲音還在不斷接近,帶着沉重的壓迫感。我甚至能分辨出龐大的軀體從地面滑過發出的令人惡心的聲音,還有肢體瘋狂抽打樹幹的巨響。空氣中的腥臭忽然濃郁到令人無法忍受,随之而來的是裹挾着這股臭氣的熱浪。
我知道,那東西已經近在咫尺。
沒有冒險扭頭去看那東西的真實面目,正相反,我猛地把兩隻腳踩在地上,同時伸出手抓住旁邊一閃而過的一棵大樹。我的手掌幾乎在粗糙的樹皮上磨出火花來,但那和我的靴子在地面貨真價實犁出的兩道溝根本沒法相比。
眨眼間,我在慣性的作用下猛地繞樹兜了一圈,結果手沒有抓牢,徑直被離心力甩了出去,撲通一聲臉朝下摔在了地上。腥鹹的泥巴幾乎被我吃進嘴裡。我兩手抱頭、蜷起雙腿,同時感到一陣劇烈滾燙的風從我身後擦過。
——那東西根本來不及停下,像一列特快火車一樣從我背後沖了過去。我聽到一聲刺耳的長鳴,仿佛火車司機瘋狂想要停車卻做不到,隻能拼命拉響汽笛。
我立刻跳起來,在重新加速向前沖之前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隻捕捉到一個模糊而又龐大的灰影。我沒有調頭,也不能停留。那東西已經開始轉向,我知道必須抓緊機會沖出這片林子。
然後呢?
我不知道。夢裡的邏輯不值得深思。我重新跑了起來。剛才的狂奔讓我的胸口就像有大石壓着一樣喘不上起來。樹林中到處都是鬼影,紛紛急速從我身邊倒退。我絕望地聽到那東西追趕上來的聲音,伴随着轟鳴聲,還有噴湧而出的惡臭與熱浪。
前方,黑影幢幢的森林出現邊緣處才有的亮光。我知道自己離目的地很近了,我也知道,隻要離開森林,那東西就會放棄追趕。或者說,我拼命這樣相信。因為老天在上,我不想和那東西正面交鋒。光憑直覺我就知道,那東西一定醜得能使鐘表停擺、讓牛奶凝固。盡管這是在夢裡,但我還是不想因為看到這種醜惡的東西而忍不住吐自己一身。
那就快他媽跑啊,白癡。
可我已經感覺不到自己擺動的雙腿了,也許隻是那雙靴子在帶着我往前沖。誰知道呢。大腦缺氧不知為何反倒讓我更加興奮。我拼命把空氣吸進肺裡,然後鉚足勁往前沖,跑得差點連自己的屁股都追不上來。
眨眼間,前方的亮光已經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我知道自己這次能赢,這個念頭讓我幾乎無法呼吸。這時,我已經跑到了最後幾排樹前,森林外的光芒幾乎毫無遮擋地灑進來,讓我意識到不知何時天已經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