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将們在皇帝身後驚慌地喊着,盡管内心害怕卻依舊忠勇地撲上前,想替皇帝抵擋來自這匹奇怪木馬所有可能的進攻。然而皇帝隻是輕輕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自己則堅定地繼續朝着已經在原地停下後低着頭踏步的木馬走去。
小魏在皇帝來到它跟前時屈下一條前腿行了個表示臣服的禮。過去二十三年裡,小魏和其他的幾隻機關獸一道長年被鎖在庫房的最深處,它的魂契也已經很久都沒有被激活了。于是在它的認知裡這就像是人睡了又醒了幾次,而在他面前的皇帝,也依舊是他除了主人之外最親近的人。
皇帝像對待真馬那樣摸了摸小魏的額頭,他小時候那會它們之間就喜歡這麼幹。而小魏也是很自然地像是當年那樣在應對,搖頭晃腦幾次之後脖子上的馬鈴铛被帶着一起叮鈴鈴地響。
直到此時皇帝才敢托起那串鈴铛仔細端詳,這麼多年過去了,原本鮮紅的繩線自然褪了色,混着二十年沉澱的灰塵一起,變成了幾乎是黑色的暗紅。那些繩結依舊看起來像亂刀砍出來的傷口,隻不過鮮血流過了,止住了,結了痂,留了疤。盡管歲月流逝,傷口看上去卻依舊恐怖而醜陋,拿手指故意去戳的話也一樣還是會疼。
唯有那些銅鈴铛看起來比當年更亮了,黃銅制的器件看起來比新買的時候更加貴重,讓看慣了金器的皇帝都晃了一下眼,可見這些年裡有人是多麼認真地在反複摩挲把玩這些鈴铛。
随後皇帝以非常不雅的動作将手伸進衣襟的最裡面,從貼身的胸口那裡扯下了脖子上挂着的一串東西。長長的皮繩之下連着一截繩結,末端也同樣挂着一顆鈴铛。當皇帝将那段繩結對回它原本所在的位置的時候才發現,那兩段同樣分開了二十多年的繩結不但顔色蛻變得一模一樣,就連鈴铛的亮度也看不出任何區别。
二十三年了,它們就好像是從未分開過一樣又再度合而為一了。
279.
皇帝忽然覺得區區一串馬鈴铛也比他能勘破世間真相。
這些年裡看似有很多事情都被改變了,皇帝帶着鮮卑人入了關,讓一路遊牧的民族在中原定居下來開始學習耕種。他從代王變成魏王,然後掃滅北方衆多勢力後成了魏帝,把自己那頂簡陋的随時都在變更地點的王帳,變成了結構規模上雖然有所不及,但總算是有了三分像他見識過的漢人的未央宮那樣,還算過得去的平城皇宮。
部落的長老們一個個有了正經的官職和品秩,上朝時也會學着漢人的禮儀拿塊笏闆裝裝樣子,至于有時他們會不小心拿反了,畢竟不是自家祖宗傳下來的東西,皇帝就算是看見了也不會太苛責他們。他也開始大力地任用漢人,那些留在北方的漢人氏族們從開始的不信任,到慢慢試着放出一兩個家族子弟試探,再到如今大量出仕,皇帝用數量換質量,好歹也湊了半個朝庭的漢臣。
但皇帝面臨的問題本質卻根本沒有變,隻是從二十多年前他們分别時嘴裡的讨論變成了每天的現實。就像是年初皇宮裡那場國宴所呈現的那樣,胡臣埋怨漢臣,覺得對方分走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還用一些聽不懂的虛僞道理迷惑他們的子孫。漢臣埋怨胡臣,覺得無論怎樣退讓表忠心,在那些野蠻人面前都始終是個外人,道理講不明白非要蠻幹,最後卻又要自己來承擔責任。最後大家抱怨來抱怨去就幹脆變成了埋怨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就是皇帝本人。
皇帝想起了這兩年他啟用的一個叫崔浩的年輕漢人,對于胡漢兩族之間的矛盾,偶爾那個人靈光乍現的時候,能提出一些和當年諸葛承還在時差不多的靠譜建議。那時的皇帝不管是因為有趣也好懷念也罷,會在崔浩身上複現一點點諸葛承曾經的待遇,然後不出意外的,鮮卑貴族們看崔浩的目光簡直恨之入骨。而将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的皇帝開始慶幸諸葛承自己選擇了回去,不然的話,他的偏愛大概已經不自覺地害死過對方很多次了。
于是皇帝就像他保留下來的那顆孤獨的鈴铛那樣,被看做是表面的那一部分金光锃亮,糊弄一下的話外人看起來活像是鍍了一層真金。但其實作為根結的那一部分早就灰了,暗了,如同皇帝本人一樣,這些年來為了平衡兩方過得心力交瘁,再過不久就該死了。
本來皇帝還以為這種日子隻有他一個人在這麼過,因為在他一直很關心南邊的細作們發回來的情報裡,他從沒聽見過諸葛承的消息。
從皇帝還隻是個北方遊牧小國的國王時,他隻能偶爾收到的一兩個由沒怎麼受過訓練的新手發回的,那些統共就隻三言兩語含糊其辭的内容;到等他稱雄北方之後,有了一支由潛伏在各行各業内的專業人士組成的隊伍,他們從各個角度觀察記錄,發回來的關于晉朝最新的情況,讓皇帝能從文字上構建出一個還算鮮明的漢人王朝。
可是皇帝拿着這些情報讀了又讀,連一些地方小縣的報告也認真梳理,卻從沒從那些文字裡找到那個他熟悉的名字。
諸葛承似乎就這樣消失在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