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兵家的衆多傳承裡,拓跋珪修的是“以殺止殺”,而拓跋嗣修的則是“兵者詭道”。
然而毛将軍隻用一個姓氏的改變,讓拓跋嗣眼裡完美正确的情報瞬間變得千瘡百孔,于是對于諸葛這兩個字的分量,拓跋嗣第一次有了實質性的認知。
“将軍……您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來曆?”
拓跋嗣此刻已經顧不上毛小豆的一腔悲憤了,反正在毛小豆那裡,無論怎麼争辯他都值得一個死刑。可是一個人都犯了夠得上死刑的大錯,總該為了點什麼又得到點什麼吧,為什麼換成是他拓跋嗣來,足足兩年的細作生涯,換來的卻大概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你和你父皇長得這麼像,又選了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化名,我認不出來才奇怪吧?”
拓跋嗣至此終于明白,足足兩年裡,自以為藏在暗處在行“詭道”的人,卻一直都明晃晃地走在别人的“詭道”裡而不自知。那麼他不惜賠掉感情,背叛靈魂到底又是為了什麼?難道隻是為了在别人的眼裡演一個自以為是的傻子嗎?
“哈,哈哈哈……”拓跋嗣也終于被自己這一路的不知所謂,和這一把輸到血本無歸的慘狀氣得笑了。
到了此刻,虎牢關上下的兩對父子,不管是出于什麼情緒和什麼原因,都在這麼一個兩軍交陣的嚴肅時刻裡,不合時宜地笑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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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您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份,那麼我那個文書的工作,還有您給我看的那些軍報,也都是故意為之是嗎?”哪怕已經明知自己是個傻子了,人總還是要親自确認過一遍後才能死心,在這一點上,拓跋嗣也并沒有例外。
“嗯,為了等你取得小豆子的信任,着實花了一點時間。”
諸葛承面帶歉意地看向毛小豆和拓跋嗣,這本來是他和拓跋珪之間的戰争,但是父輩沒有能力在自己這一代手裡結束這場悲劇,隻能各自把兒子牽扯進來,然後故意把他們送進同一個坑裡,再把自己二十多年來承受的痛苦讓他們再承受一遍。
“爹……”
毛小豆不知道他現在應該是什麼樣的心情,過去兩年裡,當毛小豆對于拓跋嗣的身份還有些基本的懷疑的時候,的确有很多場合是諸葛承硬是把他和拓跋嗣湊在一起,也是諸葛承一直在替拓跋嗣的身份圓場。
曾經的毛小豆以為那是諸葛承過分仁慈,不對身為鮮卑人的拓跋嗣有些基本的質疑,現在才懂他隻是在放長線釣大魚。毛小豆本身對于抓魚的手段并不怎麼在意,畢竟重要的是得到魚的結果而不是得到魚的過程,但是當他本人成為了那個挂在魚鈎上的魚餌,毛小豆就不得不開始自我反省一番了。
在過去兩年裡,他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若說他做對了,那麼他放棄所有理性和證據,隻不過因為拓跋嗣足夠能理解他的靈魂,就選擇盲目地相信對方,最終引狼入室難道是對的?如果虎牢關真正的守将是他而不是諸葛承,那麼現在就應該是毛小豆措手不及地在這裡承擔所有關鍵情報全部洩露的後果。哪怕換一個普通人來評價,毛小豆的輕信和感情用事都不能算得上是一個“對”字。
而如果說他是錯的,毛小豆現在大概也理解,諸葛承是在利用他布下了一個針對大魏朝的局。因為他本人起初一直對拓跋嗣很刻薄,反複質疑對方的目的和身份。所以當他放下戒心時,拓跋嗣也完全跟着放下了戒心,随後就踏進了諸葛承的陷阱裡。
最明顯的證據是,一直等到他們從北面回來後,諸葛承才順理成章地給阿拓升了官,并給了他遠超過參軍的職權,讓他接觸了許多南邊的機密,而北面的動作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得頻繁的。所以如果毛小豆自作聰明,一直沒有給阿拓那個機會,他會不會反而壞了諸葛承在下的那一盤棋?
“你們不必過分自責,天下之大,人丁無數,但真正可以理解你的人卻幾乎沒有,多數人一輩子都遇不見一個。而你們在這樣的年紀裡遇見彼此,共同經曆過生死,了解了彼此的責任,也思考過各自民族的過去和未來,這是多麼難得的事。想必你們也能明白,有些事情你們雙方隻是身不由己,但這并不妨礙你們彼此依舊是對方的知己,是靈魂上最想要接近的那個人。”
諸葛承在說這些話時,臉上帶着純粹的父輩看孩子的慈愛表情,無論是對于拓跋嗣還是毛小豆都一視同仁。
“小豆子,嗣兒,你們倆都一樣,等再過上幾年就會明白,你們的這一生裡,有這樣的相遇其實是幸運的。不幸的隻是——這個世界還沒有給出胡人和漢人之間可以和睦相處的方法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