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嗣因為一個稱呼而驚訝地望着諸葛承,他根本沒從對方的臉上看見對于暴露了身份的敵人的嘲笑或者怨恨,他的慈愛依舊真誠,同拓跋嗣剛和毛小豆從北面剛回來後,重傷裡醒來時看到的那個“毛将軍”一樣絲毫不加掩飾。然而此刻的拓跋嗣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了,而他過分惶恐的反應讓諸葛承又确認了一聲。
“嗣兒?”
拓跋嗣之所以驚訝并不是因為沒人這樣稱呼過他,恰恰相反,如果有些事情他完成得很好的時候,拓跋珪會用這樣的稱呼來叫他。這是他們父子間少有的親近時刻,不過那都是在他母親死之前的事了,自他跪在地上,看着自己母親的屍體和他父皇手裡還在滴血的刀尖後,他對于他父皇殘酷本性的恐懼就完全勝過了父子間的孺慕之情了。
後來他被他父皇像棄子一樣丢來虎牢關做細作,既沒有什麼保障也不管他的死活。若初見時毛小豆心狠一點,拓跋嗣一開始完全有可能死在這趟任務裡。後來他和毛小豆熟悉了,對方有時會抱怨諸葛承待自己還像個孩子,他人都這麼大了他爹還是愛用小時候的小名來叫他,讓毛小豆不好在虎牢關豎立威信。聽了那種話的拓跋嗣内心都會歎一句,毛小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而如今諸葛承也是用對待毛小豆同樣的态度,同樣的口吻叫着拓跋嗣的小名,拓跋嗣卻覺得絲絲寒意自背後升起。對方明明一路冷眼旁觀着自己的拙劣表演,甚至放任自己傷害他一手養大的孩子,此刻的拓跋嗣已經連諸葛承是否是真心對待毛小豆都不敢确定了。這樣心冷的諸葛承如今卻依舊擺出一副慈父模樣,拓跋嗣不知道對方如今這麼做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不是嗣兒嗎?”諸葛承看拓跋嗣一臉的恐慌,好像一句“嗣兒”能要了他的命那樣,所以他奇怪地回頭看向拓跋珪,“你平時不這麼叫孩子嗎?”
“倒也不是,我猜是你這一手瞞得太狠、前後差别太大,所以吓到他了。”
從拓跋珪的位置不太能看清拓跋嗣的表情,但他大概也能想象他兒子現在的狀态。拓跋珪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感情很豐富的人,就像劉夫人曾經對着諸葛承描述過的那樣,他身上可以稱為感情的東西簡直少得可憐,而僅有的那些都用在諸葛承身上了,于是剩下的身邊人能感受到的,也就是一個嚴肅冷酷的皇帝了。
在确定拓跋嗣作為自己的繼承人後,拓跋珪也效仿當年的漢武帝,定出了子貴母死的規矩,随後他就當着拓跋嗣的面親手處死了已經升為貴人的劉夫人。不管當時的拓跋嗣如何哭嚎,對于自己的兒子,拓跋珪一向隻對他強調他身為皇子應該承擔的責任,隻有在極少的時候才會單純地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與他相處。
于是在拓跋嗣的認知裡,拓跋珪一刀就殺了自己孩子的生母,諸葛承明知自己的養子正一步步掉進自己這個巨大的火坑,卻隻選擇袖手旁觀。可以說,這兩位父輩一人一個把胡人的殘暴和漢人的狡猾演繹地淋漓盡緻,這又叫拓跋嗣如何能不畏懼他們呢?
“那就是你我的不對了,我們做父親的不該把什麼都壓在孩子們頭上。”不論拓跋嗣此刻心中在想什麼,諸葛承依舊說了句很站在孩子們這一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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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經不是孩子了,不管怎麼說,他們比你我那時候都要大了。”很自然的,諸葛承這種偏慈愛的觀點遭到了來自拓跋珪的嚴厲反對。
“至少小豆子小時候自己想玩的那會,我讓他放肆地玩過。”雖然毛小豆小孩子氣的時候很短暫,很快就變成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勤學又好上進,後來的日子反倒是他在一直督促犯懶的諸葛承,這也是不争的事實。
“可是嗣兒呢,你大概從他能舉得動刀那天起就開始逼着他每天練武,然後把你們兵家的那套不停塞給他吧。不僅如此,我猜還有什麼漢人的大儒,研究老莊的大家,甚至什麼精通佛學的人士大概也都是成天地圍着他教吧。”
雖然諸葛承一天也沒有參與過拓跋嗣的童年,但因為他實在太了解拓跋珪了,所以随口一說就好像親眼目睹過一樣。于是拓跋嗣看諸葛承的眼神更敬畏了,而拓跋珪卻沉默地低下了頭。
“我沒辦法。”拓跋珪思考了一陣後語氣裡盡是無奈,“你要是還在,我們兩個就能把他教成一個合格的皇帝,可你不在,我隻能找很多人來勉強湊數了。”
此時場上的氣氛很詭異,雙方的小兵們自小就被教育,對面的胡人或者漢人到底是怎樣的狠角色,這麼多年裡雙方有着真正的血海深仇。真正遭遇後一看,實際上對面隻有比傳說中的更加可怕,所以士兵們都一個個握緊手中兵器嚴陣以待。雙方的二号人物則憑着各自成長中的回憶,結合場面上的對話,反複在心中猜測父輩們的關系。而兩位真正的老大本人,則在那裡認真地探讨育兒心得。
“在他要當皇帝以前,他首先是個人,做人總得有點開心的事,才算不枉來人間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