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下,薄枭把玩着一串珠子,翻來覆去。那珠子被他盤得圓潤油亮,陽光下格外透手。
禮官在他眼下清點了所有入宮的壽禮,将冊子遞給他過目。薄枭翻了兩頁就不勝其煩,将冊子遞給沈淮:“你幫着看看。”
沈淮心裡清楚,明面的功夫薄枭自然是要做齊備了,這節骨眼上不可能出亂子。于是他淺淺翻了幾頁就道:“李大人做事自然是妥當的。但凡是太後喜愛的,什麼羊脂玉、翡翠、珊瑚之類的,都已經造在冊子前頁了。太後見了自然歡喜。”
李大人做了十多年,早已到了頤養天年的歲數,隻不過綏北缺人手,因此還在朔王手裡任職。縱然如此,他也時常感覺力不從心,如今見到朔王身旁出了個氣度不凡的人,哪怕年輕,卻也多看了一眼:
“這位官兒爺瞧着面生,朔王何時又添部将了?”
薄枭嘴角一勾,指着一旁的荀安,道:“那勞煩李大人再看看這一位,可認得?”
李大人頂着眼皮湊到荀安面前看了許久,搖了搖頭,道:“下官年紀大了,這位看上去金尊玉貴,必定是個王公貴戚家的公子哥兒。”
沈淮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荀安蹙着眉,似是想要發作,但生生忍住了:“不敢當,我不是什麼勳爵人家王公貴胄。”
薄枭玩夠了,便道:“這位乃是荀家荀大将軍之弟,荀安。”
李大人聽後雙手舉着便要拜,被荀安一把扶住:“我年紀小,擔不得李大人行如此重的禮。”
薄枭也上前扶住李大人:“李大人,此趟入都就拜托您了。此行我雖不在,但荀小将軍和沈副官必将護李大人周全。有他兩人在,李大人不必憂心。”
李宓看看荀安,又看看沈淮,隻能點頭。
禮隊将于次日清晨出發前往順都。為了省去來回奔波,沈淮受薄枭之命為小将軍安排住處。
豈料,後者是個不給面子的,長槍一駐,原地盤腿坐了下來,閡上雙眼:“不勞沈副官費心,我從小沙場上滾大的,不拘在哪都能湊合一宿。”
他将“沈副官”三字咬得極重,沈淮一聽便明白,小将軍這是在嘲諷他搖身一變,在朔王這裡混了這麼個假頭銜。
這人嘴裡滿是釘子,沈淮自然是不惱的:“這原本是朔王的好意,我也是奉命行事。”
此言一出,荀安登時睜開眼睛。這雙上揚的丹鳳眼生得十分明亮,如今卻帶着絲毫不遮掩的諷意:“我哥苦心孤詣為你籌謀,你卻搖身一變成了别家的狗!”
沈淮垂眸看着他,依舊不惱:“小将軍,我沈淮此刻就是一灘任人踐踏的污糟爛泥。你若有心能收留我,我也願意為小将軍效犬馬之勞。”
荀安咬着牙道:“你當真糟爛至此嗎?”
沈淮認真地答:“當真。”
他這前半生,當真是糟爛透了。
荀安倏然垂下頭去。一時之間,兩人都沒說話。
還是一位手下過來傳了朔王的令,沈淮吩咐了幾句,這才打破此刻的僵局。手下走後,荀安靠着長槍,閉眼趕客:“明日天亮便動身出發,沈副官還是早點去休息吧。本将軍今夜就睡在這裡,不妨事。”
沈淮不為所動。
荀安等了半天都沒個動靜,忍不住睜眼:“你到底走不走?”
沈淮憋着笑,做出一副進退兩難的腔調來:“不是下官不願意去休息,隻是赫赫有名的荀小将軍哪兒都不願去,非要守在我的營帳前,我怕是睡不安穩。”
“要不,”他探身掀開簾子,做了個請的手勢,“小将軍進來一塊兒睡?”
-
年紀大的人覺少,李大人天不亮就醒過來上茅房,走到馬廄旁,隐隐約約見那裡杵了個人,披着一件薄氅,正在為一匹紅駒梳毛。
薄氅縱然比尋常大氅單薄些,但也是有厚度的,披在這人身上,卻像是憑空消失一般,竟增添了幾分飄逸絕塵的滋味來。李大人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感慨了一句:“沈副官,你并非池中之物啊。”
紅纓仰頸嘶鳴了一聲,沈淮停下手裡的動作,拱手深鞠一躬:“李大人。”
李宓撫了撫蒼髯,道:“昨日第一次見你,老朽就知道,你不是這兒的人。”
沈淮頓住,半晌道:“願聞其詳。”
李宓道:“綏北這一帶多是戰事,縱使有驕子,也多少帶着殺伐之氣。荀小将軍是,朔王也是。但你不一樣,你身上沒有厮殺之氣,倒有幾分,亂世籌謀的氣度。”
沈淮笑而不語。
李宓道:“我老了,你不信我的話也是自然的。但老朽年輕的時候,在宮裡做過十幾年的星官,眼力這東西多少還是有的。命數跟星象是相通的,鬥轉星移,乾坤宿變,未來怎麼樣,誰都說不準。”
沈淮道:“受教了。”
殺伐之氣麼?他也是有的。隻不過藏之于心,不宣于口罷了。
李宓突然移了目光,啧啧歎道:“這馬,怕是綏北鳳栖一帶才培育出的稀罕品種吧。”
沈淮略顯吃驚:“大人也懂馬?”
李宓道:“此馬價值連城,怕是連宮中都不曾有呢。沈副官這是從哪裡淘到的?”
沈淮撫着馬毛,微微一笑:“不怕大人笑話。”
他看向李宓,平靜地說:“這是我不久之前才得的信物。我,如獲至寶。”
李宓聽後又是一陣慨歎:“此馬金貴,能舍得将此馬贈與大人,必然是同大人情緣深厚全然交付之人。我的摯友雖說也有幾個,但都已入土,老朽羨慕大人,也羨慕不來啊。”
沈淮細細品着李宓這句“情緣深厚全然交付之人”,又想到荀安那張盛怒的臉,隻能堪堪笑兩聲。
-
天剛蒙蒙亮,草草用了飯,隊伍便要動身出發。
臨行前,望着前來送别,負手而立的朔王,荀安勒緊缰繩問沈淮:“為何進宮。”
沈淮笑着看向朔王,卻開口:“你現在才問這個問題,是不是有些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