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湯深深躺進柔軟的靠背裡,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張湯已經從這黑漆漆的夜晚和行蹤莫測的人群嗅到陰謀的味道。熊熊燃燒的火把和田勝抖動的眼皮提示他,他很快就會見到這裡的女主人。事到臨頭,張湯反倒平靜下來,畢竟田勝沒有害他的理由。
田勝擡頭看着張湯,“這裡的女主人是館陶公主以外最富有的女人,我敢說比起館陶公主,很多男人其實更想結識她。她年輕漂亮有魄力,比男子漢更有膽量,從不以自己的出身為傲,很願意結交像你這樣有才幹的年輕人。你瞧,她這就來了。”
在衆多侍女的簇擁下出來一個年輕女人,她身邊沒有地位相當的男子陪伴,看來她丈夫今晚不在。侍女素淨的衣裙掩映她滿頭珠翠,讓她在閃爍不定的燈花下更顯光彩。
那女人先向田蚡道歉,“君侯此行辛苦,麻煩您多來我這兒一趟了。我原本想着親自去拜訪君侯,奈何方才陽信公主①來我這裡讨要脂粉裙钗,打扮府中女樂②,我一時走不脫,隻好麻煩您來我這兒一趟。”
“是翁主太客氣了,您既然有貴客,那我們應該等到明天天亮甚至明年再來見您。”
翁主聽出田勝對她的怨氣,微微笑道:“今天沒有什麼事比我能看見您更重要了,誰讓我欠了您一個大恩情。”
翁主亮出手心藏着的兩枚玉珏,“我們的信物每一次用完就要回收銷毀,以免給有心人落下把柄。您當時剛走出這裡就被帶到都司空。我看着漫天用來追捕您的火把感到很害怕,萬一那裡陰冷的氣息和狡詐的獄卒蒙騙您,欺哄您掏出所有的财物以避免暫時的困難;如果您不慎中了他們的圈套,真給出這兩枚玉珏,那我們所有人都會遭受滅頂之災。”
她如此鄭重其事地向田勝道謝,反叫田勝難為情,“您不必對我這樣客氣,如果我是真聰明,就不會把這東西帶進都司空,而是扔到車輪下立即碾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雖然我在裡面遇到許多困難,但在這位俊傑的幫助下,有驚無險地度過了。”
田勝将張湯推到翁主面前,“如您所見,他是一位有才幹又有野心的人,我不想他從門客做起,我想他顯貴。所以我一走出囚牢就走到您面前,因為我知道您是一位伯樂,能一眼看出誰是千裡馬。”
翁主笑着對張湯道:“我一見到您,就知道您是一個與衆不同的人,因為您身後站着這個王朝最尊貴的人。”她姗姗然向他們二人走來,當她走進時,火光閃在她臉上,張湯發現她的美貌像是消融的雪花一樣順着渭水溜走了。在長久的注視中張湯确認了一件事,那就是這個女人并不像她裝扮得那樣高貴純真。
田勝看着那個女人,倒是很難得地用上了謙卑口吻,“翁主這番話真是高擡他,也高擡我了。這裡最尊貴的人難道不是您嗎?你是淮南王的女兒,高祖的曾孫女,真正的皇親。”
“可是你是皇帝的親舅舅,王太後的親弟弟,除此之外,我們漢朝的下一個丞相,對您有着說不盡的歉意和親情,願意幫您做很多事情。”劉翁主用溫柔粘牙的語調對田勝說話,她的眼波比渭水春日剛剛解凍的水流更有漣漪和柔情,這種風情實在不适宜出現在一位翁主身上。可正是她一舉一動間的妩媚,補足了她先天容貌上的不足,令她有了非同小可的魅力。
田勝也抵擋不住她的柔情,木讷地站在一邊,聽見她開口:“承蒙不棄,我願意為您和您的朋友效勞,請您不要嫌棄我這份心意。”
翁主微微一笑,火光在她雙眸輕輕跳躍,張湯覺得她接下來說出的話一定會令自己喜出望外。“我能為您的朋友尋來一個肥缺,皇帝打算改任甯成為内史,他正好缺幾個屬官,你這位朋友剛好可以赴任。”
田勝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不成,甯成任性使威,做下屬要欺淩長官,做長官要整治下屬,除了郅都誰都不能和他共事。難道你沒聽到‘甯見乳虎,無直甯成之怒’嗎?我不同意這件事。”
翁主似笑非笑,“正因此我們才要張湯去。”
“為什麼?”
翁主露出一種相當得意的神情,這讓她像一頭狡黠的狐狸。“因為就是我們把甯成從中尉的位置上拉下來的,我知道他還有很多敵人,如果他不想從内史變成死屍,他一定會好好照料您朋友的。”
田勝完全不敢相信,他确認了一遍真假,“你們?把甯成拉下馬?”
“對!”翁主毫不客氣向賓客展示她的才華和膽氣,“就是我們。我出謀劃策,你兩個哥哥給王太後吹風,我們還拉來館陶公主和江都王助威。你想想,不讓他走我們可怎麼活?他太霸道了,他在一天我們這些人就食不知味,寝不能安一天。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大行皇帝喪期那麼長,難道我們真要和那些黔首一樣死守着國喪過日子嗎?我可一日都忍不了。”
劉翁主折斷一枝鮮豔的玫瑰花,嚼碎了紅豔豔的花瓣,“我喜歡酒,喜歡歌舞,喜歡鮮豔的曲裾和漂亮男人,清心寡欲的生活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别用這種眼神看我,你哥哥知道,我丈夫也知道,他們都不管我。”
翁主伸了個懶腰,“總之,我們讓甯成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可以盡情拿捏他,讓他為我們所用。讓你的朋友去吧,甯成是一個聰明人,不會再激化矛盾的。如果真發生你擔憂的事,我把甯成吊起來打。”翁主動了動自己的手腕,“你不知道,我這雙手能使鐵鞭子,曾經生生打死一匹母馬。”
田勝還是猶豫不決,“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嗎?張湯有的是才華,何必非得尋求甯成的賞識呢?”
翁主意識到自己的強硬态度吓退了田勝,她轉而用一種更誘人的方式說出理由,“君侯,如果您的朋友有更多的時間,我一定能為他找來更好的機會。可是他沒有時間了,如果他錯失甯成,那他失去的将會是一連串的可能,到時候誰都不能補救他錯失的一切。”
田勝詫異不已,“為什麼?”
翁主又露出那種志在必得的笑容,“因為小皇帝要為自己修建茂陵了,茂陵尉缺人手,您朋友要是能得了甯成的青眼,頂上這個肥缺,我們能想辦法讓他再進一步”
“再進一步?”田勝完全理不清其中關系。
“是的,再進一步。”翁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田勝,仿佛世間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您哥哥在不遠的将來會成為漢朝的丞相,他需要可信又忠誠的人充任他的丞相史。丞相府有吏員三百八十二人,其中秩四百石内丞相史二十人,少史八十人,屬百人,屬史一百六十二人。如果您朋友能在甯成和茂陵中曆練好,那他就是那二十個内丞相史之一,如果他拖延了時間,沒有足夠資曆,那他的職位就從内丞相史往下跌。”
“您要知道,丞相府邸前全是渴望走進去的年輕人,他們當中有的生長豪門,有的富甲一方,有的是權貴家的門客,總之,如果在時間上稍微差了那麼一點兒,那屬于他的位置就會被其他人頂替。到那時候,您身邊的這位朋友,可能就見不到皇帝了。”
“見到皇帝?”
翁主将那對晶瑩剔透的玉珏丢到地上,伸出套着木屐的腳将它們一一踩碎,每一下都能聽到玉石崩裂的清脆鳴聲。她一面踩,一面用軟綿綿的語調回答田勝:“皇帝的帷幄裡總是少不了人,那些人給皇帝拉馬車、披衣裳,用投壺所能發出的清脆響聲逗他歡心,憑着一時半會兒的歡聲笑語,很快青雲直上。”
翁主用那雙狹長的眼睛掃過他們,“這樣的好機會怎麼能被那些粗俗的鄉下人占據,我們應該讓李少君④和張湯這樣既有才幹又與我們有交情的人去。侍中怎麼樣?比郎官實惠多了,郎官既要準備馬和馬鞭當盧,還得為自己準備衣裳,得不到俸祿還得花一大筆錢。侍中就住在皇帝隔壁,不僅比郎官更容易親近皇帝,還更風光體面。”
言罷她又命人取出一副木蘭做成的小匣子,那匣子用桂椒熏過,拿珍寶做點綴,布滿玫瑰樣的花紋,底部竟然還鑲嵌了一塊水靈靈的綠翡翠。
翁主輕輕打開匣子,張湯注意到她身邊所有侍女的目光都被匣子吸引。匣中隻有一串晶瑩剔透的海藍寶手串,它的材質顔色無瑕疵無缺欠,至潔至清,昆侖藍田所産的美玉不足其萬分之一的潤澤晶瑩,冬日新生的白雪冰晶不及它天然就具有的玲珑體态和淡雅色彩。它靜靜擺在那裡,就像和氏璧擺在皇帝案幾前一樣,使見者一眼蕩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