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說代替那些美人為太一神敬上花椒,劉徹見了發出一聲笑:“你還是免了吧,太一神隻喜歡漂亮巫女的花椒,你這樣的赳赳武夫就算敬了,隻怕他也不接受。”
韓說聽了不禁有些難為情,花椒在《詩經.椒聊》中是“碩大無朋”“碩大且笃”的雄健男子,在《周頌.載芟》中是周人祭禱時的祭品,但在更多時候其實用來祈禱子孫昌盛。皇後的寝宮用花椒塗滿每一寸牆壁 ,甚至被稱為椒房,其實就在暗喻多子。
劉徹走向昏暗中的太一神,“或許皇後的寝宮不應該用花椒塗抹牆壁,因為漢朝之前的五個皇後都沒有在椒房生育過兒女,她們簡直像被詛咒了一樣。高後呂雉,惠後張嫣,文帝窦後,我父親的薄皇後乃至是我母親,她們一入主椒房殿,就不再生育孩子。”
劉徹在黑暗中打了個冷戰,“或許阿嬌也要步她們的後塵。”
女人手握花椒意味着她希望能多多為丈夫生育兒女,
《東門之枌》中就感歎:穀旦于逝,越以鬷邁,視爾如荍,贻我握椒。傳說中不可一世的東皇太一看見那些手握花椒的妙齡少女會發出衷心的笑聲,可是居住在椒房殿的皇後至今沒有好消息。
“她花了我九千萬錢,沒給我哪怕一個好臉色,更沒給我一個好消息。”劉徹說道。
“或許問題不在您上身,也不在皇後身上——”而是你們兩個見面太少了。韓說及時住了口,劉徹一直以來都在逃避阿嬌,這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事實。
“韓說,你跟了我多少年?”劉徹問道。
“您四歲為膠東王時,我和哥哥就跟随左右了。”
“你侍奉我這麼多年,也算得上是我的心腹。”劉徹猛地抓住韓說的手腕,把住他的脈搏,“你哥哥和皇後暗通曲款,是誰幫他們傳的消息?”
驚慌失措之間韓說根本來不及掩飾,脫口而出道:“李少君!”
厚重的帷幔裡登時傳出少女的尖叫,“大人你快放開我!我快疼死啦!”
李少君将這個一無所知的女孩推到前面的地毯上,自己卻一溜煙跑走。有着粉白色肌膚的女子以最恥辱的姿态在完全陌生的兩個貴族男人面前袒露自己,臉漲得通紅。
劉徹連連冷笑:“他的膽子倒是夠大,死到臨頭還想跑。韓說,今夜就是你為你自己,也為你哥哥戴罪立功的好日子。如果你不能把他的腦袋提來見我,那你的項上人頭就不保了!”
李少君跑得氣喘籲籲,他無頭蒼蠅似的跑進一間他自己也說不出主人名字的宮室,随後将自己埋進無處不在的帷幔中。他想要找自己的老主顧田蚡,但又害怕自己死在他手裡。他年紀不輕了,但還是喜歡活着,不想死,于是他逃進說不上熟悉的宮殿中。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彈箜篌的女子踞坐在比她高半頭的箜篌之下,穿着一襲十分明豔的紅色衣裙,正慢悠悠彈奏蜀地司馬相如的名曲《鳳求凰》。
她用手梳了梳自己烏雲般的秀發,“有豔淑女在閨房,室迩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颉颃兮共翺翔!”風吹起輕薄的帷幕,李少君認出了她,她是皇帝新任的寵妃衛子夫。
就在這個時候,衛子夫也擡起眼簾,看見了無處容身的李少君。
“别喊!”李少君像一頭惡虎撲向衛子夫,衛子夫也毫不示弱。她生得柔弱天真,解起箜篌弦卻快如閃電,一個閃身就把箜篌弦套在李少君的脖子上。
掙紮之間天地都翻了個個兒,原本明亮的燈台也被頹然到底。
燈台上迤逦如山的燈花瞬間熄滅,它們在眨眼之間墜地,像流星一樣點燃了地毯和垂地的帷幕。銀線繡的并蒂百合被竄上來的火舌燒滅了泰半,宮室内麝香、玫瑰等香料也因為急劇升高的溫度而散發出一股股濃烈到幾乎惡臭的氣息。
用不了多久這股大火就會蔓延到屋梁乃至瓦當,将桂木制成的門、桃木做成的桌、象牙雕成的筷子全部吞噬。衛子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在濃煙中掙紮多久,她像一個氣喘籲籲的病人,緊拉着那根随時就要繃斷的琴弦。
被箜篌弦死死勒住的李少君猶做困獸之鬥,“該死的,”衛子夫想,“他絕沒有他說的那麼老,最多五十,這個惡棍!”
這根箜篌弦沒有衛子夫期待的那樣堅韌,它來自蜀地司馬相如的饋贈,司馬相如在潦倒不得志時憑借一把名叫綠绮的琴和那首名為《鳳求凰》的琴曲一舉征服了年少的卓文君,可惜的時這根箜篌弦顯然沒有綠绮的好運,它直接斷在衛子夫的手心裡。
李少君在箜篌弦斷裂後明顯出現了遲疑,他并不想殺衛子夫,不僅僅因為衛子夫是個女人,更因為他知道衛子夫是後宮中唯一懷有身孕的妃嫔。他想活命,就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劉徹。
衛子夫不知道李少君的心思,她趁機從桌子上摸索到一把鎏金的青銅刀,這是婢女平常用來切瓜用的。
這是衛子夫第一次拿刀,她這輩子拿過很多樂器,有鼓、瑟、琴還有鐘,但這真的是她第一次拿刀。當刀刃穿透李少君的胸膛,衛子夫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她發燙的手指觸碰到布料下不再光滑的皮膚,心砰砰亂跳,頭腦一片混亂,完全感知不到絲綢和皮膚的差異,隻覺得二者都是同樣絲滑黏膩。
曾經靈巧無比的手指變得空前沉重,遲鈍得像在寒冬臘月凍了半年,分不清軟硬冷熱,有型的皮肉骨頭和流淌的熱血在她手指間都失去了意義。
李少君的呻吟痛呼聲在此期間也輕了,前不久他還在辱罵衛子夫一家都是娼妓,現在他變成一具不喘氣的屍體。
衛子夫模模糊糊知道發生了大事,可是直到眼前的□□倒下,她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在大火吞噬她之前她捂着疼痛的小腹逃出火場,她前不久僵硬的手指現在開始不規律的抽搐。
這根手指在剛剛做了什麼?她發現自己想不起來了。她是在虛空還是在真實的世界呢?她也分不清。她的裙子和袖子都濕了,部分被大火烤幹的衣料發出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這全是李少君剛剛濺到她身上的血,還有她未出世孩子的血。
她的侍女發現了她,把她推到溫暖的篝火邊,她們抱着她哭。“她們在哭什麼呢?”,衛子夫想,可是她心裡沒有答案。當她看見刻着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四神瓦當“哐當”落進火場時,衛子夫這才像醒了一樣痛哭起來。
神靈沒有庇佑她,她的孩子在搏鬥中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