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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終歸虛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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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彭祖告訴隆慮公主他最愛的小兒子是他和江都王的寵妾淖姬所生,倘若前任太子劉丹真的不能複立甚至更進一步死在獄中,那麼他的小兒子就會是下一任趙王。他不無憂慮地和隆慮公主說:“我恐怕我不能如願,皇帝可能會更喜歡我的長子。想起前些年跟着淮南王自盡的諸侯王,我總覺得他們冤枉。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那隻是皇帝的圈套,回頭想想,恐怕圈套在武安侯和魏其侯起争執的那一日就已經設下了。武安侯是必須死的,他要是不死,他就成了淮南王的内應了。”

信的最末尾趙王和隆慮公主說了一句話:“我總覺得皇帝不會折在甘泉宮,朝臣都說我們這些諸侯王比蛇蠍蜈蚣都毒,殊不知皇帝比那些毒蟲狠毒十倍。禍害遺千年,他必定高壽。”

隆慮公主看完信後就用火燒光了趙王送給她的竹簡,火舌将裡面的秘密一寸一寸舔舐幹淨。公主感到有淚從自己眼眶流出,信裡面有罪無罪的諸侯王和列侯都是她的親屬,可現在他們已然身敗名裂。

公主就像完全忘了這件事一樣生活了好長一段時間,等她再次聽到張湯的名字已經是一個秋天了。世人大多喜愛朦胧的春日,可公主獨愛秋夜的紅楓。她看到大雁成列地飛離長安,蘆葦彎下腰為每一陣風行禮,紅楓飄到她發旋上,似乎打算在那上面過冬。她還看到了皇帝的诏書,以及拿着诏書的使者趙禹。

“張湯死咬着牙說自己無罪,于是皇上派臣來審問張湯。”趙禹若有所思地說:“陛下命令臣與公主同行。”

面對八批帶着簿籍來責備自己的使者,張湯總是忍不住想起他初次見到皇帝的那一天。建元二年他得到甯成提攜做了茂陵尉,建元六年他受田勝恩惠從全國一千多名縣尉中脫穎而出,平級調動成四百石的丞相史。等陳皇後被廢黜,他終于堂堂正正站在皇帝面前。

他和皇帝兩個人談得最盡興時都互以為知己,鄭當時的漕渠、淮南王謀逆牽扯到的大臣、匈奴綿延不盡的大軍和五铢錢、告缗算缗二令,都是他們在柏梁台的轉角、上林苑的叢林下敲定的。未央宮漸台下水波粼粼,飛逝的流水送走他們之間的青春歲月。輾轉來去多年,他和皇帝走到死路上,如果不是張湯自己親身經曆過,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和皇帝兩個人談興最濃時,能忘記太陽落山和飲食。

他一度取代丞相,權勢最盛時天下事都取決于他,天下人都仰望他,天下人也都因為他是劉徹的斧钺鷹犬而憎惡他。張湯沒料到自己有這一天,自己視之為兄長的趙禹,會帶着皇帝的诏書來勸他自盡

他平步取富貴才多久,這就要倒了。

隆慮公主在門外聽到趙禹痛斥張湯的聲音:“難道陛下不了解你的為人嗎?他對你動殺心是為了什麼,難道你竟然絲毫沒有察覺?你審理案件從無寬容之心,也不公平持正。在你手下被夷滅的人家有一萬戶嗎?現在大難臨頭,三位長史告你的罪狀都有罪證,你有什麼可争辯的?陛下素來愛惜你的才幹,想給你留個體面,才來讓我見你,你何必與我争辯個不休。”

張湯的聲音平淡得讓人詫異,“我還是不相信陛下能有這麼絕情……我為他做了那麼多。朝野上下,誰能像我一樣,不顧名譽、不惜性命,為他付出這麼多?你我情同兄弟,你最應該知道我為陛下做了什麼。”

張湯懇求趙禹,那聲音讓隆慮公主聽了都感到凄切,“讓我再見陛下一面吧,就一面,我能讓他回心轉意。”

“陛下知道我與你感情甚笃,特意叫我來給你送行。”趙禹的聲音令人想到冰層下的流水,因為被厚厚的冰雪覆蓋流通總是不暢,“你還對他抱有什麼指望?他甚至……把隆慮公主都給你帶來了。”

那堵厚厚的鐵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隆慮公主就在猝不及防間見到張湯。比起初見張湯老了太多,他這些年耗盡心機,用光氣力,氣喘籲籲地往上攀爬,身體發膚難免被歲月的染料浸透,留下滄桑的痕迹。公主比他顯得年輕許多,可是未施脂粉,難免露出三分憔悴。

張湯愣愣地看着公主,“記得初見你的時候,你總是很多病,現在倒是比以前好了。”

公主不說話,趙禹拉上門走了。門被關上的時候她和張湯兩個人都能聽到“咯吱”的碰門聲,緊随其後的是刀斧手的腳步聲。

室内的氣息是如此膠着,像糖化開就再沒有凝固。公主與張湯在如此近的距離對視,像兩尾遊魚困在沙灘上,又想被甜膩的糖水黏住了口鼻不得呼吸。莊子對這類事情總是看得很開,他說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正如公主和張湯,糾纏多年不如及早了斷。

“張湯,你一直不知道,其實是我向武安侯舉薦了你,而不是你以為的周陽侯。”隆慮公主的冷笑聲森森然蓋過了刀斧手的磨刀聲,把張湯全身的骨頭都冷了個通透。“武安侯和周陽候雖說是同産兄弟卻彼此嫉妒,因此很多不能說的話做不得的事都由我這個親外甥女代為轉圜,我也是因此知道你的本事和能耐。”

公主靠近張湯,吐出的氣比蘭麝還香甜半分,“是我馴養了你這條毒蛇,我把我能給你的都給了你,你卻纏死了我丈夫的脖頸,叫我當了寡婦。”

箭毒木見血封喉殺傷人畜,生在它樹蔭下的紅背竹竿草卻能解它劇毒;苦杏仁有大毒,生食能殺人,煮汁殺貓狗,偏偏杏樹的根是解藥;有愛的地方就有恨,與張湯十餘年的糾葛害得公主都算不清這筆糊塗賬。公主淚眼模糊,心裡朦胧不清,張湯倒是逼近一步,攥緊公主的柔夷,用舌頭舔幹淨她眼睛裡的淚水。

如今真是到無可轉圜、塵埃落定的一天了,公主和張湯雙雙走進了絕路,到了退無可退的這一步,公主反倒心境清明。她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張湯,張湯則像所有的落敗者那樣低頭不語。如果張湯擡起頭,那他能瞧見公主眼中滑過一絲水光,但他不擡頭,就隻能聽見公主痛痛快快地反諷道:“如今您也瞧見了,這世上沒有不改的風向,這青雲下的好風到底還是往我這邊吹。”

張湯忍不住苦笑,“算了吧,命運那把秤一開始就倒向您那一邊。您一生下來就是皇帝和皇後的女兒,我卻是小吏的兒子。”

“可是小吏的兒子可以擁有皇帝嫡出的女兒,即使隻有一個夜晚。”公主的眼睛裡泛起愁雲密布的旋渦,張湯被這旋渦後代表的可怕事情吸引,眼睛露出既像欣喜若狂又像肝腸寸斷的光,黑沉沉的,一如泰山下的石頭。

“我希望您沒騙我,”張湯動了動他的唇,“要不然即使做了鬼我也不敢再信您了。”

“我言而有信。”裙擺落地時劃過的風在張湯耳邊響起,除了隻開了花蕾的玫瑰花和象牙簪子還留在公主齊整的鬓發上,公主所有的風景都為張湯敞開。玉佩、絲綢的鞋襪都落在冷硬的地面上,等待主人拾取,卻很久都沒等到人來。

到最後公主綠雲般的鬓發也亂蓬蓬散在肩上,張湯緊貼着公主的心口,聽她胸腔内微弱的心跳聲。“你說今夜我是不是皇帝的妹夫?”

“何止,你還是我的丈夫。”公主悶咳一聲,這是她的舊病,“我的新丈夫,殺了我的舊丈夫。”

“新恩舊怨如何了結,對你我是舊恨難消,對我你是死路難逃。”天快亮了,公主掙紮着站起身,她看到刀斧手提着刀走進來的身影。公主面對這場景倒是不陌生,畢竟她已經死過一個丈夫了,難免熟能生巧,“換成花椒!”她命令道:“刀子割人太痛。”

公主轉過頭問張湯,“花椒見效快,閉口的蜀椒利落,椒酒滋味好,隻是喝了不死還得用繩子,活遭罪。”她神情平靜得像未央宮屋頂上的瓦當,“你選一個。”

張湯的眼睛就像所有得不到回應的深潭漸漸歸于平靜,旁觀者很難在裡面看到類似于熱情的情感。“用刀,我為權為勢窩囊了半輩子,死就死得痛快點。”張湯巧文弄法半生,對上讨好皇帝,對下維護屬吏,登上九卿的高位就精心造勢,接納天下有名的賢士和大夫,裝出傾心仰慕的樣子。死到臨頭,他隻想痛快。

“好。”公主應答道。

“請您替我轉告陛下,”張湯用最低的姿态對使者說:“他是我的皇帝和主人,我即使不是他最忠誠的奴仆,也不敢背叛他。是三位長史合力蒙騙了陛下,讓陛下以為我洩露宮中機密,棄我于刀斧,有了今日之事。”

使者看着張湯,沉默地點了點頭。《詩經·大雅·下武》有一句“媚茲一人,應侯順德”,一人指天子,媚指受寵,這句話用來說張湯很合适,因為他見愛于皇帝,每一次皇帝吹響前朝的号角,張湯就攪起有血的風暴。皇帝一個人駕馭着沸騰的海,張湯沒少為他張起風帆。

張湯就是這樣的心性,臨死都睚眦必報,他絕不會放過朱買臣、王朝、邊通這三位丞相長史,但他到死也不會怨恨公主。張湯對公主流露出輕蔑不過是因為他對公主的愛中夾雜着自卑,還有永不可能平等的妒忌。一個生來就為人臣、為人下,受盡擺布捉弄的人,很難對另一個生來就高高在上的人心平氣和。

公主倒地大哭,她忘不了臨别時張湯的眼睛,那是蓬萊三山外的第四山,無盡的霧岚和将死未死之人胸膛最後的起伏。

“别哭了。”公主看到皇帝的靴子,皇帝長歎一聲,他先殺了公主的第一任丈夫,後又殺了公主的第二個丈夫,對她難免憐惜,“張湯的遺孤我會照顧。”

公主用力點了點頭,她人生的第一滴雨早就落在青石路上,可直到下完雨公主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雨後是沉悶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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