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魏尋端着剛熬好藥來到老翁的病床前時，周圍其餘的病人一同投來了好奇又審慎的目光。
他們當時顯然是聽到了老翁對路熹茗的懇求，雖沒當着路熹茗的面竊竊私語，但不管是誰都能從他們下撇的嘴角和遊移的視線裡猜到些他們的真實想法。
路熹茗暗暗叮囑自己不要去過于在意他人的看法，否則她這碗藥根本沒辦法送到丁爺爺的嘴邊。
“這藥有些苦，您吞咽的時候慢些，”她舀了一勺黑褐色液體，“我晚飯後會再給您喂一次，在這期間我就守在這裡了，有什麼事情您都可以随時找我。”
她明白若是對方假定這藥有問題，或是沒什麼效果，那再好的藥或許和水也沒什麼分别。她隻能寄希望于老人對生的渴望可以讓他放平心态，至少不能每時每刻都想着這藥到底有沒有問題。
“這藥服下去，我明日便可去見孫女嗎？”老人氣若遊絲地問道。
“應該沒那麼快，明日或許見不到。”路熹茗誠實地回答他。
老人沒再說話，緩緩地張開嘴，吞下那苦澀的藥汁。
在接下來的每一天，路熹茗都會頂着隔壁床幾名患者的審視喂藥。那幾位病人症狀稍輕些，但也隻是稍輕些，該有的嘔吐發熱咳嗽一個沒落下。
隻不過，随着丁爺爺嘔吐、咳嗽頻率降低、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們的眼神也由一開始的懷疑、猜測，逐漸變成了接受，又在丁爺爺終于能下床吃飯的那一日徹底轉為了豔羨。
在丁爺爺睡着時，他床位右手邊的病人叫來了路熹茗，又示意她彎下腰來，用極小的聲音問她：“姑娘，我來得比他早，又比他年輕，怎麼好得就比他慢呢？”
“是這樣的，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因為我們給他喂了新的藥，藥效比以往的藥好些，”路熹茗搬來一把凳子，坐下來耐心向他解釋，“第二種是因為個人體質差異，即使生的病相同，有些人就是會好得慢些。”
“那不行啊，我們付了同樣的錢，怎麼能用效果不一樣的藥呢？他都快好了，我這邊卻一點進展都沒有，你們這是區别對待啊。”
那病人即使體力不支，沒辦法大聲說話，卻依舊怒目圓睜。路熹茗心想，若是他知道了丁爺爺的醫藥費都是她墊的，怕是眼睛要睜得更大了。
“我們之前問過您願不願意嘗試新藥的，”路熹茗不卑不亢，“您當時說不願意，但如果您現在改變了主意想要試試，我一會兒就來把藥端給您。”
“當時嘛，是因為沒人試過，誰知道這藥會不會吃死人？”
“有一點我得提前說一下，這藥對丁爺爺有效果，不一定對您有效果，對他沒有副作用，不一定對您沒有副作用。”
患者聽得不耐煩了，他有些咬牙切齒地說：“你東考慮西考慮的，一點主意都拿不定？難道要我來給你出主意？果然是小娘們，磨磨唧唧。”
路熹茗有些生氣和委屈，但作為提供醫療服務的那一方，她并不想把性别話題引入此次談話中來。
就在路熹茗打算繼續和他探讨知情權的重要性之時，秦昭然走進了病房。他似乎是聽完了他們讨論的全過程，背着手皺着眉對路熹茗吩咐道：“小路，給他用新藥吧。”
他一句話便把路熹茗所有雜亂的思路斬斷了。路熹茗點點頭，離開了房間，結束了這一場談話。
她沒有去拿藥，而是走向廚房倒了杯水。她似乎是說了太多話，渴得不行。但一杯水下肚，她的口渴卻沒有得到緩解。
于是她又喝了一杯，卻因喝得太急，被嗆出了淚來。而此時魏尋正在另一個病房裡忙活着，她并不想打擾他，隻好把廚房門關上再咳嗽。
三天後，丁爺爺終于能長時間走動了。他穿着一件薄外套在院子裡走了一圈，伸了個懶腰，狠狠吸了一大口空氣，連連贊歎着晨霧裡正在腐敗的橡樹落葉真的是香極了。
見到路熹茗和魏尋從廚房裡端出早餐來，他興奮地像個老頑童，搓着手兩眼放光地問：“兩位小大夫，我可以走了吧？”
魏尋仔細端詳了片刻他的面色，微微點點頭，道：“我一會兒再給您開幾副藥吧。”
而路熹茗則是笑着問：“爺爺，您急着走打算去哪裡呢？”
“回去茶樓啊，”老人臉上都是理所當然，“不然還能去哪？如今我康複了，老闆肯定能讓我回去的，我都在那裡五年了。”
“可他當初那麼對您......”路熹茗感到不解。
不知為何，老人竟為當日那出言不遜的茶樓老闆辯解起來：“他這人就是那樣，嘴巴毒，但是本性不壞的。”
路熹茗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心道那老闆要是本性不壞，那好人的标準未免也太低了。
“況且，那裡離我兒子孫女最近了，我能天天看見他們。”老人又補充道。
話已至此，路熹茗也不好挽留，畢竟她并不能給老人提供一個合适的去處，她能做的隻是為他盛好粥，看他吃完早餐，再和魏尋将他送到巷子盡頭。
路熹茗目送着老人離開時的背影，問身邊的人道：“你認為他會和兒子相見嗎？”
魏尋也和她看向了同一處。他沉默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要是他，我一定會鼓足勇氣去見子女。但他不是我，我不是他。”
路熹茗輕輕歎了口氣：“我總覺得自己像風一樣。”
“某些意義上來說，确實像風，飄逸灑脫又自由。”
“謝謝你的評價，”路熹茗回過頭來對他咧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好像見了很多人，表面上又幫了很多人，但其實隻是别人人生當中非常微不足道的插曲。他人的生活就像是一棵大樹一樣，紮根于泥土之中，而我就像一陣風吹過，觸不到樹的根，最多隻能吹下幾片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