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有病還讓她喝?!”正愁火沒處發,揀着機會他就橫加指責,“養老院的護工都是瞎的嗎?這麼大個人看不好?我要你何用?”
一小時前,柏谌剛罵完他眼瞎,吃了癟的崔衡兜兜轉轉把這話抛還無辜者。
護工自知理虧,挨了一頓罵,唯唯否否。
崔衡又東拼西湊罵了一通,舒服了,随即感到抱歉,買水多捎一瓶送她。
待在急救室外他恍惚如隔世,百無聊賴想起含刺的覃瑜、被她侃作逆來順受的覃舒,以及斷交的兄弟陵叙、十年未見隐身的父親……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如浮光掠影,偏沒惦記上危在旦夕的母親。至手術結束,急診醫生對他說抱歉。崔衡猝然怔愣,迷茫揉皺病危通知書。
沒人在哭泣。除他外,不會有誰為他的母親哭泣——那個脾氣暴躁、酗酒成性的獨身女人。護工明顯想表露悲傷,反倒籲了口氣。醫生拍拍他肩膀,允許他進去見最後一面。
進去後,崔衡膝蓋一軟撲通跪了下去。
那個下午他連軸轉:開具死亡證明,被問患者病曆既往史……屍體在太平間最多儲存一周,系腦梗死亡不再解刨,可由行政聯系殡儀館轉運屍體。
他記了太多未曾接觸過、僅此一回以後也用不着的知識:譬如屍體在太平間是冷藏保管的,他母親的高血壓與高膽固醇有極大概率遺傳他;再譬如攜帶死亡證明到當地派出所就能注銷戶口,從确認死亡到火化平均時長不超五天。
譬如辦白事要提前預定酒席。
譬如覃舒家拐角的八卦陣有辟邪避災的用途。
譬如他去養老院整理母親遺物,認識她母親的老人指指點點,背地裡講他不多孝順。
譬如前一秒安慰他的護工後一秒旁側敲擊要結算工錢。
再譬如,夜深人靜,他想不明白他有那麼孤獨。
給覃瑜打的五十通電話石沉大海,崔衡索性不報希望,機械重複撥打,僅為擺脫侵染的孤獨就耗盡心神。
劇痛的咽喉每吞一口唾沫都像在咽刀片。摸空煙盒,他後覺一天竟抽完三包煙。再撐額,悲傷到極緻連淚都流不出。
柏谌的奪命鈴像夢魇不休:“限你三天内找到覃瑜,不然我就把你幹的好事都捅出去。”
好事?他幹了什麼?逞一時口舌之快就迫害他至此麼?
“那你告吧!”崔衡破罐子破摔,積漸的怨悔汩汩噴湧,“去告啊!告訴他們我幹了什麼!”
吐露的冰山一角,心下所念比低含氧量的馬裡亞納海溝還逼仄。
他蕩開刻毒的笑意。過量尼古丁直沖顱腦,飄飄欲仙的。憤恚把悲傷逐個擊破。
——我走投無路,還不都是你們害的?是你們逼得我不得不這樣。
如此想着,非難之餘無比懷念覃瑜,電光朝露的甚意識不到他是輕微中毒了。他一面想着臨終的母親,一面想初見時一襲薄紗裙為朝陽舔舐的覃瑜,忍不住自我安慰。随濃白奔瀉,折磨得他身心俱疲的孤獨卷土重來,更迅捷吞噬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他再無招架的餘力,被它連骨髓地吮了個幹淨。
……
然後崔衡在空白處自問:覃瑜到底看上他什麼?又為什麼要跟他結婚呢?
……
這樣的問題,随引産後刮宮,覃瑜自問了上百遍。
她不是個怕疼的女性,刮宮帶來的創傷确難為她接受。被以屈辱姿态迎接異物肆無忌憚的侵略,覃瑜不止一次對女性被動的身份嫌惡透頂。
刮宮幹淨,醫生問她要不要見胎兒最後一面,得到的回應是“滾”。
“你最好把它當醫療廢物處理。”
負責醫師頗惋惜:“覃小姐,孕二十五周流掉後,您不太适合再妊娠了。”
覃瑜像聽到天大的笑話:“還有第二次?”
她絕不願将希望投射除她外的誰。稍比對世間大同小異的母親,命運了了,不勝唏噓。她是怎麼願意崔衡接近她的?蠢貨。跟蹤她也不知換輛車。想見他拿自家車緊追不舍的模樣,覃瑜都快笑場了。懷他的孩子,是她這輩子做過最大的錯事。
之前見崔衡不安還隻懷疑,現在她百分百确信他手腳不幹淨被柏谌捉住把柄了。
柏谌這人很記仇。上次她命他撤眼線就鬧得不愉快,估摸暗中記賬,借她最親近的人還了回來。
不過,崔衡有什麼把柄?
覃瑜不知道,也懶得管。她和崔衡的羁絆早該斷了,計較這些沒意思。
開機後,五十條未接來電都是崔衡的,時間在一周前。
覃瑜略過它們,先回柏谌的短信。
柏谌:你想什麼時候對覃強生動手?
柏谌:覃瑜。你的意思不就是想他死?
發自一周前。
覃瑜思忖,回道:死字很難聽,我不過希望他消失。
柏谌秒回:你跑哪去了?一周沒露面?
覃瑜:打/胎。
柏谌:崔衡不知道?
覃瑜:沒必要讓他知道。
覃瑜:還有,派那麼蠢的素人跟蹤我。柏谌,你未免太惡心了點。
覃瑜:若你還在為撤眼線這事記仇,我先給你道個歉。我妹肯定能把ListeN讓你,早晚的事。你最好别把崔衡拉我們局裡,他那膽子小的螞蟻一樣,捅了簍子條子絕對查我,沒話說的。
柏谌:你在保他?
覃瑜:我在自保。
覃瑜:福禍與共,查到我我就把你們都拉下水。柏谌,你懂我的脾氣。
柏谌不置可否:不是我坐不住。京城子弟都坐不住了。島業務停太久,他們幾個項目沒談下來。
覃瑜:殺個人不就談下來了。到底是缺個把柄。
那頭沒聲。
而後,覃瑜小口小口抿着燕麥粥,柏谌又來信:曾叔抓到個殺手,你知道嗎?
覃瑜:知道。早跟你講了,覃強生按捺不住,金牙都快鑲東南亞阿三耳道了。
覃瑜:你該慶幸,我妹沒折在覃強生手裡。她性子軟,招架不住強硬的。
柏谌:曾叔說,簡煜護的她。
覃瑜:噢。
柏谌:簡煜這厮我查他背景,履曆有些不幹淨。
覃瑜:怎麼講?
柏谌:他讀的Z大,大二休了學,但沒講原因。我派人查了查,他大二那年,Z大有個女生在籃球館上/吊自/盡了。這事兒好像跟姓簡的有關系。
覃瑜:總不可能姓簡的給她綁的繩子。
柏谌:也許是教唆呢?
覃瑜眉心一跳:柏谌,你是不是性取向有問題,這麼關注他?
柏谌牙癢癢的:覃瑜,我是不是待你太好了?說話怎麼沒個把關?
覃瑜:曾叔叫你别老打聽簡煜,他自有辦法。你一天到晚簡煜簡煜的,煩不煩?
覃瑜:難道你信不過曾叔?
……
簡煜與殺手隧道飙車時,恰逢物業來電。風塵仆仆的曾萬侯戴着一次性手套調取監控。
液晶屏一閃而過黑衣男肅殺面容;大堂處,淋了雨的簡煜伺機,似察覺什麼,掀眼瞅監控。冷漠刻薄,不加掩飾鋒銳。
而當覃舒撲送他懷,他又變回玩世不恭的模樣。
曾萬侯笑了。
他擡了擡指,删掉所有監控及備份。
“友好點。簡煜。看在往日情分,為你開個路。”
“希望下一次我們的見面會很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