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戶型南北通透,呈立方體結構,占地五畝,整饬得清爽且亮堂。
上三樓,是管事用餐區,每張桌用隔闆分作獨立包廂。
帶到第二間包廂。窗明幾淨,一張鋪了紅餐布的圓桌轉盤擺滿家常菜。
曾萬侯已等候多時。
他開了瓶八二年拉菲,斟上兩杯,遞去量少的那杯。
“久仰大名。”一飲而盡。
覃舒沒動。
曾萬侯笑盈盈道:“沒下毒。”
她才硬着頭皮,仰頭灌下。
男人邊動筷邊寒暄,頗似故人久别重逢:“不知覃小姐好哪口,我讓廚師做幾道拿手菜。你曉得小島種啥不成,就圖個海鮮多。别的,都缺。”
仔細聽,會發現曾萬侯鄉音酷似簡煜。無平翹舌音區分,賦以複雜韻母搭配,若覃舒不是Z省人,聽感恐要降個級。
不過,十裡不同音。口癖幹擾她判斷,更别提在客套話裡琢磨含義了。
她偷觑曾萬侯。他正自得其樂切一塊三分熟牛排。
鋒利餐刀一抵,刮出血淋淋的汁。她沒由來倒胃口。
“你知道崔衡自/殺了嗎?”
“啊?”覃舒猛回神,“誰?”
“崔衡啊。”曾萬侯慢條細理嚼食切好的牛肉,“你知道吧?你姐未婚夫,飲彈自盡了。啊。還是說咱們島信息安全做太好?風聲傳不出?”
覃舒哪怕空腹也吃不下了:“我不知道。”
曾萬侯聳肩:“你姐撺掇他的。”
覃舒:“我想她不會做這種事。”
男人歪頭:“你怎知道不會,你很了解她嗎?”
胸有成竹屬實嘲諷值拉滿,差出言不遜:你有我了解她嗎?
覃舒噎得慌,定定看他,刀叉捏在手裡:“我知道。”缺口氣就能把刀子送出去。
他若有所思盯她膠着顫的手,安撫:“别急。我問問罷。”
覃舒:“曾先生。我是個實在人,不喜在餐桌上讨論這些。”
“讨論什麼?”
“誰死了,誰犯的錯,誰害的誰。”覃舒平靜道,“人隻一條命,您敢保證死後沒靈魂,現世無報應麼?您看見了麼?就敢如此肯定地作惡。”
曾萬侯忍俊不禁,流露出一種堪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興奮。
“印度教!”他嚷嚷,“梵我合一,因果輪回!可你曉得麼?印度教就為統治愚人!吠陀經宣稱人類必通過婆羅門了解神力,實質通通诳語!所謂業力,把現行邏輯解釋不了的通通歸因靈魂不滅!實質呢?人口越來越多了,哪兒的靈魂?死一個生兩個,多的靈魂哪兒找?娘胎造化嗎?為維護種/姓制度一輩子敲打金字塔基座,印度人得做多大的犧牲啊!”
覃舒覺得他像個瘋子。
“你話太密了。”
“好吧。我酒量不行。”曾萬侯又斟了一杯,微醺得忘我,“可我愛喝。八二年的拉菲……我喜歡,跟有趣的人聊有趣的話題……覃小姐,你喜歡嗎?”
他抓起酒瓶,循到生産日期,作勢要遞去。
“是。是八二年的,要來點嗎?”
覃舒夾一筷子魚,沒接。
曾萬侯放下它,“行吧。聊聊别的。别悶着。”
她單刀直入:“為什麼約我吃午飯?接我的該是柏老闆。”
可我沒見着他本人。
曾萬侯抿着魚翅湯,雲淡風輕:“要是我說你再見不到他,會不會高興?”
覃舒一滞。
他哈哈大笑:“開玩笑。”
又刹住無恥的笑,“單純對你感興趣。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覃舒:“他去哪了?”
曾萬侯:“被我殺了。”
突感太陽穴刺痛,非應激,是他的乖戾叫她沒轍。
中年男活像一腳射門踢碎校長腦殼的叛逆期少年,吊兒郎當叼一根煙,一副能奈我何的樣子。
而她,倒成了教誨他的師長。
覃舒字字玑珠:“我倆沒法聊。”
“對付聖賢最好的辦法——”曾萬侯把玩高腳杯,透過酒液,打量手無寸鐵、氣場卻不薄的覃舒,偏移着微小的弧度折射頻率不一緻的可見光,“——是穿好西裝來到他面前,脫下褲子自/w。”
為什麼?
覃舒自認不該诘問。可她木着,盼他赓續胡言。
他哧笑:“他一定會憐憫你。”
“你認為我是在憐憫你嗎?”
揚了揚下颌:“你好奇,不是嗎?”
叩響火機,又丢她一根,火機一塊兒丢,“得清楚。人類史千年就出過屈指可數的聖賢,且不提立場,就是近代被稱作聖雄的甘地,也得等被扔下火車才覺醒。前提是他事業不順。所謂非暴力不合作,既得迎合上流人又要撫慰普羅大衆。非暴力…主要是非暴力,構不成威脅。你曉得麼?在電車難題裡,築起人牆抵禦電車,是不合作;任車撞,是非暴力。到底是階/層特殊品味意圖過于明顯——”
“你跟我談政/治?”
“不,不是政/治。我什麼都聊。”曾萬侯亮出一塊锃亮的卡西歐,晃得很,“我發現你們讀書人呐。從不關心世界。我跟你講,我在日本北海道遇見一個東京大學教授,搞什麼混沌理論,人工智能領域的,跟你一樣,德高望重啊,結果最感興趣的是JK。他七十八,硬不了,花大把錢,就為了用一根不屬于他的棍子捅别人。我問他,性是很有意思的事嗎?做ai,一輩子都做不膩,執掌真理的鑰匙,剩一口氣,不去觸摸真理,還惦記高/潮的滋味。他揶揄我,世上最偉大的真理即是人類性行為。我反駁他,享受快感就去追/龍吧,享受權利就去殺/人吧,到末日,喪失神志,總比性好。性是很寂寞的……不上不下的懸置着。你們讀書人是不是通透了,知道自己哪兒來,哪兒去,做ai……為何做ai?”
“不。”覃舒忍不住打斷,“不。隻有讀過書且失意的…才會想這些。”
“怎麼?我想了四十年,沒想明白?”
“從你發現問題開始回不了岸,越糾結越痛苦,你的每一口呼吸都将變成折磨。你思考你為何呼吸,而你不能不呼吸,忽視它們。”覃舒觀察他搐動的微表情,“我看出你很痛苦。”
沒能道明的是:我還從你滋蔓的仇恨裡看到簡煜的浮光掠影。
“哈,我痛苦。”曾萬侯大笑,笑聲飛快擦過粗粝的冷空氣,難以被降解的陰郁侵染他眉梢,末了失了聲,尖銳地歡慶,“幹杯吧!為我們解決不了的難題!”
覃舒在沉思。他一口幹了,懶洋洋地把玩名表:“真羨慕你們讀過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