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先生。你的卡西歐市值四十二萬美元。”
“哈哈,你是在嘲諷我嗎?”
她不置可否:“為什麼把人關到這裡?”
“怎麼能說關着?”他說,“是他們主動求一個避風港。”
“陸地沒有嗎?”
“他們需要愚昧。恰如其分的愚昧。”
“什麼意思?”
曾萬侯慘笑,揿滅燃到三分之二的煙:“你之前承認了,自由會讓人發現痛苦的根源。是。有這麼一批聰明人——當然,在左/翼看來是相當愚昧的——裝聾作啞。不聽,不問,不知,委身于特權階/級,幻想通過不正當的篡位與聯姻來獲得相當大的權利,他們維護特權是為提防自由的泛濫,于是,不思考就能快速獲得快樂。這樣或那樣行事是淺顯易懂的。雖然不地道,但古往今來都如此——這是聰明人的想法。不出片日會因階/級固化怯乏,僅剩下蹉跎的幻想。還有一批奴/才,怎麼辦呢?既要教他們信奉愛與和平,又要掌握恨與暴力;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如此圓滑不得不用到腦子。他們精疲力竭地想:動腦子太累了,我甯可不要自由,隻要安甯。他們,就是島上這批人,毫無保留交出了他們的自由,從我這兒換取了穩定的住所、有價值的工作、為人的尊嚴與平和的内心世界。你瞧,我多寬容啊。我給他們的,是上天不曾給予我的。年輕那會兒我斷了腿,紅了眼發誓要比斷我腿的做得更癡狂、更利害!我要上天看着,你們的人是怎樣的;我是怎樣的,我是模仿着你們!”
他高亢一聲差摔下椅子,晃了晃,又開懷了。
“覃小姐,我查過你在國内的就診記錄。抑郁症。百年前不足挂齒。二十世紀末,藥廠大量營銷,一系列精神疾病伴随泡沫經濟飛快蔓延。抑郁症?笑話。時代患什麼病,人才會得什麼病。中世紀的歇斯底裡,第三次工業革命後的焦慮抑郁,所見略同,哪有根治的藥方?實質隻需健康快樂的出生入死像閹/割一樣把無止盡的欲望從腐爛的肉裡剔除——”
“夠了!曾先生,我認為你需要冷靜!”覃舒聽不下,幾個箭步準備制止他。
他摁下她,好整以暇歪頭:“是嗎?這就受不了了?可我四十年都想着它們。”
再大咧咧後仰,陶醉地眯縫起眼,“覃小姐。你喜歡聽歌嗎?每次殺/人前我都會聽,不同的歌象征他們的命運。人生不是如歌一般美妙嗎?”
覃舒蒼白僵立着。明知不該共情,可望着那張因仇恨分外割裂的面孔,心下撕開道口子。
延遲的痛感敲打她反躬自問:人生真的美妙嗎?
上島前,奉獻的決心擊敗了怯懦。即便萬馬皆喑,她仍抱持崇高的理想。如今,經曾萬侯一番詭辯,又陷入虛無。
“再講個故事吧。覃小姐。”曾萬侯整一松弛感,夾了三文魚沾上芥末,“咱在毛/子的國土,就假設,一位斯拉夫青年,他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是一名出色的狙/擊/手,在一次重要行動中提前開槍暴露小隊行徑,導緻全軍覆沒,于是拔出軍刀刺死觀測員同伴。得知道,他的罪足以判終身監禁。”
“為什麼這麼做?”
“鬼迷心竅吧。或嫉妒,或報複。無所謂。總之,服兵/役期間他表現優異。除了……孤僻。但因他謹言慎行,長官沒注意潛在的…征用他的風險。”
他一邊嚼食薄如蟬翼的生魚片,一邊絞盡腦汁尋找合适的措辭。
“他偷渡到日本北海道,成了流民。假設,我打個比方。假設我能收留他,他能獲得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前提是要以他的眼睛為代價。”
狙擊手不能失去眼睛。
曾萬侯轉動轉盤,一條盛在橢圓碟上的鲈魚落入他視域,觸手可及。
“我問他:若要以你的眼睛為代價獲得新的身份,你願意嗎?他感激涕零點了頭。那是一雙多麼美的眼睛啊,藍得像大海,流了淚,亮晶晶的。”
筷尖抵着魚眼,稍使勁,珠子便跳了出來,軟塌塌浮于木筷上。
“于是我伸出兩根指頭,插了進去——”
“——他是柏谌。”覃舒打了個寒顫,如墜冰窖。
曾萬侯舔了舔沾過魚眼的筷尖,微笑着解釋:“假設,我說假設。”
“原來的柏谌哪去了?”
“你知道,人總有個三病四痛的。呼吸的停止不代表死亡,一個權貴身份的價值遠超你想象。”他擱下筷子,取了濕巾擦嘴,“若條件允許,沙皇伊凡四世的小兒子季米特裡能活個千百歲的……你要煙麼?”
說着摸出三五,才發覺覃舒至今被他摁着手,輕浮道歉,“哈哈,抱歉。沒注意。你怎不提醒我?”
覃舒久久不能平息精神受到的沖擊:“曾先生,您知道嗎?上島前,我以為我是無堅不摧的。”
曾萬侯讪笑:“沒什麼是完美的。”
旋即,慵懶且快意動身,搭着覃舒肩膀,俯低了審谛她失焦的眸。
因心境失衡,她冷汗涔涔,一陣陣的耳鳴。
周遭事物猙獰,簾前人也漸變為模糊的色塊。既定的事實不再清晰如故,她又一次隕落深淵。
男人噙一抹笑,深切凝望她,意味深長地拖尾音:“來都來了,别讓我失望。好嗎?我的耶稣。”
……
沒有誰是他的對手。
距癫痫已過半晌,柏谌仍未恢複意識。且随時間流逝,脈搏漸次弱了,化為瀕死的痙攣。回光返照般,在固定的節點蓦然帶動與他扭結一體的椅子嘎吱亂顫。
曾萬侯靜坐他前方,斂眸,托着腮,狀思索,渙散得像在透過實體與虛無打交道。
少頃,豁然開朗,居高臨下甚是憐憫。
他提起兩根指頭。
嘭。
門闩被鑿開,一個姬發式大和女人飛奔入室,飄逸的衣袂絕塵,卻于下一秒,跪往柏谌膝邊,不惜沾惹污穢,探他脈搏。
微弱得探不着了。
她悲怆地呵斥:“你殺了他!”
曾萬侯不介懷蒙受一連串咒罵。
“是你殺了他!是你害的他!是你!春見先生,你會遭報應的!”
“你父親因你受辱殉死,你要延續他的道義嗎?”曾萬侯給柏谌松了綁,狠掼他頭顱,拿腳踏着,“來啊!殉死啊!懦弱的武士道!”
女人瞪着他,咬牙切齒,接着拔出一枚小刀,刺入下懷。
“你會遭報應的!……你會遭報應的……”
她嗆咳一大口鮮血,怒目圓睜。曾萬侯憐惜地撫摸她臉頰,滑膩觸感于指端飄零。
刀刃清脆地斷裂了。
末了,男人撚指:“宮澤幸子。我敬你。”
他踩着分辨不出的血與泥,挑簾子,一瘸一拐出了暗室。
極寒不着明媚,除了灰就是白。形單影隻的雪鸮從左晃到右,從右晃到左,乏味得很。
真期待一場暴風雪能摧毀世代努力維系的秩序,撕碎哥德巴赫猜想推演千年的證明。
然後,從頭開始。
他對準渾圓的太陽比了個槍,使得陰影盡收一個小點。
……
曾萬侯忘了對覃舒講:據野史記載,聖雄甘地被民/族/主/義分子刺殺時脫口而出的,不是寬恕,不是祈禱,僅僅是一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