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輕飄飄幾句提醒,吓得糧行衆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蟬,接下來其它商行答話,個個得夾緊尾巴三思而後言。
水圖南心裡不免贊歎,這位陳布政,似乎比前任布政使史泰第,更有真本事。
簡單提過糧行,接下來是工建行,陳鶴親自追問百姓災後複建房屋的事,一應建築材料的市價,以及各類匠工每日的工價,她竟然了若指掌。
問罷工建行之後,便是南鹽代表的鹽行、大通代表的茶行、衛氏代表的瓷行,以及新晉上來的九海錢莊,挨個等着答布政使問。
關于江甯的織造,以及五十萬匹絲綢生産的事,陳鶴卻是隻字未提。
按照胥吏寫好的議事流程,至傍晚散議時,大家也才聊到瓷行。
“這位新布政,都這麼晚了,也不說留大家吃頓飯……”幾個人湊在一起嘀咕着離開。緊随其後出來的的,是不得不回來繼承家業的衛光文。
他神色疲憊,把手裡幾本簿子胡亂卷起夾在胳膊下,幾步追上水圖南:“一起吃晚飯?”
“還要抓緊時間回趟鋪子,”面對從小認識的光文,水圖南說話倒是直來直去,“有事?你說。”
衛光文倦容難掩,自他爹被流放去三北,他在動亂中不得不接管衛氏瓷行,這青年臉上便沒了水圖南熟悉的笑顔:“沒事,就是不想回家吃飯。”
對于衛光文的遭遇,水圖南做不到感同身受,安慰的話語總是蒼白,如果管用,又哪裡來的什麼“浴火重生”、“鳳凰涅槃”的可歌可泣的贊頌,無論光文心裡是否接受得了加諸于身的所有,他都得自己慢慢消化着。
水圖南唔了一聲,徑直朝大門口去。
她走的慢,及至儀門,被位女吏喚住:“陳大人有請,不知水老闆可否撥冗?”
這位陳布政還挺客氣,客氣之下,又是官要見商的不可推拒,别過衛光文,水圖南跟着女胥吏重新轉回衙門。
衙門地大,東拐西拐,來到一處涼亭。
亭下石桌石凳,桌上幾樣簡單菜品,按察使餘逢生在抱怨應該帶位庖廚過來,陳鶴挽起袖子盛來碗粥遞給餘逢生:“再多吃些時日便會習慣的,江甯的飯菜味道還行不是麼,”
說着聽見有腳步聲過來,她偏頭,看到水圖南,指了下身邊的一副幹淨碗筷:“本該另外安排時間與水老闆見面,奈何實在是諸事繁多,抽不來時間,委屈水老闆,同我二人一起吃點這粗茶淡飯了。”
說話不容拒絕和質疑,這是官身對待商賈的正常态度,陳鶴言詞态度還算客氣,水圖南行了禮過來坐。
“我找水老闆來,是因為織造的事。”陳鶴喝口粥,也沒有虛讓水圖南,道:“五十萬匹絲綢,五十萬畝桑,水老闆打算如何?”
被于霁塵賤買兼并的農田,是打着朝廷政令幹的,既冠了朝廷的名号,便明知是錯也不能朝令夕改,否則官府失其威,比百姓直接造亂還難辦。
水圖南垂眸看着面前的空飯碗,并不敢當真動筷,和兩道衙門的正官同桌而食:“災民得以安撫,桑便得繼續種,内廷命令既達,五十萬匹絲綢便還得生産。”
不向陳鶴示好,便是要保持中立的意思。若是換成别的商賈,很該審時度勢,趁此機會向新布政使“投誠”。背靠大樹好乘涼,上頭有人好辦事,曆來如此,誰也别裝清高,否則隻會撞得頭破血流,拼不來個立錐之地。
坐在對面的餘逢生,從粥碗後面擡眼看過來,似乎感到有點意外。
陳鶴無聲笑了下,若無其事地夾菜吃,當官的好像都很會邊吃飯邊說話,不耽誤吃的同時也不影響說話:“災情尚未徹底解決,局勢仍舊變化莫測,水老闆的做法不無道理,可民失其田,如何安之?”
“大人所言甚是,”水圖南應該緊急想辦法應對眼前狀況才是,然而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分析不了半點所謂當前形勢,“不知大人有何高見?若能得大人指條明路,小民自是欣然遵命。”
置身事外般的餘逢生,此刻眼裡浮起抹玩味,看向陳鶴,眉梢輕揚,似乎是再說,瞧見沒,這位水老闆不好對付的。
陳鶴喝口粥咽幹淨口中食物,道:“織造局的總管太監湯若固,在移送大邑的路上,死了。”
移送湯若固北上的是李持岸帶領的飛翎衛,湯若固會死,隻能說明上面有人要他死。他那個人,不能不明不白死在江甯,也不能安然無恙抵達京師,死在路上對誰都好,飛翎衛最多落個護送不利的罪責。
可若是湯若固成功被送到大邑,朝廷和内廷,又會因此而掀起怎樣的血雨腥風啊。
水圖南似乎懂了陳鶴未宣于口的暗示,又似乎目光隻落在江甯的一畝三分地上,恪守本分道:“朝廷的事,小民不敢僭越多言,能做的唯有恪守此前的規章條例,按部就班做工。”
陳鶴敲打不出什麼,放了水圖南離開。
“這水老闆,年紀雖不大,油鹽不進呢,”餘逢生道:“她若繼續裝傻充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我們時間也緊張,莫不是真要等内廷再派太監來接管織造局?”
那到時候可就更加難辦了。
陳鶴搖頭:“五十萬畝田,種過桑再種稻,不知行不行。”
餘逢生的想法更直接,一闆一眼,清楚得就像律法上的條文:“照我說,也别搞什麼事緩則圓了,曹汝城那般的厲害人物,也因着事緩則圓兩邊不讨好,身陷囹圄,我們不若趁着災情未競,重新丈量田畝,分地于民,維//穩定安,如何?”
“五十萬匹絲綢呢?”陳鶴問。
餘逢生把筷子往空粥碗上輕輕一拍,語氣帶上幾分譏諷:“繼續織啊,織造局不是專為皇帝分憂的麼,内廷不是天天把皇帝陛下挂在嘴邊麼,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去。”
餘逢生的想法始終沒變過:“行省之内,軍、政、禦史三衙互相監督牽制,本不該出現獨立于三部衙門之外的織造局,既然那幫閹人非要打着皇帝的名義,繼續把手伸來江州,那就必須答應把織造局并到布政衙門管轄,同時受提刑衙門約束,受巡察禦史監察!”
“這件事急不得,還要看東宮最後的意思,五十萬匹絲綢,隻是東宮驅逐季黨的借口,并非是真要江甯一年之内産出那麼多,江甯先穩下來,絲綢的事,我們慢慢處理。”陳鶴掰半個燒餅遞過來,“再吃點?”
餘逢生連連擺手,她一個北方人,來在江甯,至今水土不服,飲食不服。
那廂裡,水圖南走出衙門,發現衛光文沒走,和車夫老潘等在一處,二人抽着煙聊天,吞雲吐霧的,水圖南下意識擰起眉心。
“圖南,”衛光文夾着才抽到一半的卷煙,指間一點火星忽明忽昧,“已經不早了,還去鋪子麼?一起去吃飯吧。”
老潘已經飛快熄滅煙袋,兩手扇散周圍的青煙,去解拴在拴馬樁上的馬繩。
“我在衙門裡吃過了,陳大人請的,”水圖南看着眼前這個面孔有些陌生的青年,道:“光文,你我自幼相識,有話但說無妨,不必像和其他人那樣彎彎繞繞。”
“好吧,我确實有件事想同你商量,”衛光文歎聲氣,眼神不敢和水圖南接觸,“不好在街上講,我們找個地方坐吧。”
水圖南點頭,轉身朝另一邊:“老潘,去附近的茶居。”
老潘應了是,她繼而看向衛光文:“你的車跟着老潘就好,茶居離這裡不遠。”
她拒絕任何光文與她同乘的可能。
大通主營茶葉,在江甯城内又豈會少大通的茶樓。衛光文摸摸鼻子,點頭應好。
據他所知,于霁塵雖然惡貫滿盈,但對發妻還算厚道,幹幹淨淨地給圖南留了三千架織機,六萬畝桑田,二百家綢行,二百家茶葉行,十一座茶山,五萬畝茶林。
再加上水氏織造自己的家底,圖南成為新的商會之首可謂闆上釘釘。
這個時候,母親非要逼他來找圖南,還說什麼于霁塵死了,打鐵要趁熱,鑽空要趁虛,可他哪有那個底氣開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