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點了點頭。
“那酒一會兒讓貝爾斯送下去,”羅戈說,“他吃太飽了,該動一動。”
或許是因為今天帶了個燕拾,虞影溯進羅戈貝爾斯酒館的時候沒有惹出太大的動靜。貝爾斯下來送酒時顯然心情不佳,要不是崽崽陪着他玩了好半天估計是緩解不了一晚上隻吃到半隻手的悲痛。
燕拾第一眼看到君煌就認出他是哪一家的雪原白龍了,但不能确定輩分。而君煌更勝一籌,他隻知道自己親爹叫重觀,除此之外一概不知道。
“不重要,”燕拾伸出手,“我有一半梵天樹龍的血統,樹龍現在還有嗎?”
君煌和他握了手:“很少,我見過的隻有三四隻。”
“那挺好的,我還以為當年的事情之後,樹龍都已經死絕了,”燕拾笑道,“我母親有四分之一的精靈血脈,所以當時……你知道是什麼時間吧?”
君煌還真不知道。
“你不知道倒也不奇怪,畢竟年輕,”燕拾了然,“你父親是……”
“重觀。”
燕拾一愣,重複了一遍:“重觀?”
“有問題?”君煌問。
“他還活着,”燕拾輕聲說,“當年,溫卓告訴我他死了。”
君煌覺得溫卓應付人的方法似乎有點太過于千篇一律了,過分到讓死而複生變成了一種詭異的尋常事。
燕拾知道的消息不出塔爾所料大多都是關于精靈族和龍族大戰開始前的事情,琅軒從典籍裡得到的消息再一次被證實了其真實性,但依舊沒有人知道這兩個種族為什麼會發展成如今的模樣。
燕拾說自己從小就生活在諾亞之舟,因為那裡是個法外之地,血脈又帶給了他抵禦寒冷的力量,因此才能僥幸存活至今。他遺傳了母親來自精靈族的美貌和龍族父親的強大力量,卻活成了一個誰都不待見的怪物,最終不得不越過山脈來到了北大陸。
流浪者們的相遇會帶起太多回憶,但塔爾靠在虞影溯身邊,知道他對此毫無興趣。他拿着羽畫寄來的信,就這麼死死盯着,卻沒有再打開看的意思。
“有關于結界的消息嗎?”塔爾問他。
“茶風找到了舊宮裡第一株玫瑰種下的位置,羽畫站到那周圍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傳送陣,往裡面扔了一個石子,回聲很空曠,”虞影溯輕聲說,“隻是猜測,但可能和礦脈裡的舊宮相連。”
塔爾沒說話,虞影溯仿佛是放棄了什麼東西,連礦脈裡看見的東西都不再隐瞞。
“塔爾,我突然覺得……這裡挺好的,”虞影溯靠在了他肩上,低聲道,“我不想回羅萊斯了。”
那份信裡的内容理應隻有他看得懂,但塔爾猶豫了半晌,還是伸手把信紙拿過來打開了。他看過之前的那份密信,這裡面有些字符排列和之前的一樣,還有一些前所未見,但重複出現了很多次。
“虞影溯,”塔爾指着那個在一段之内重複了三次的詞,“這是什麼?”
虞影溯轉頭看了一眼,過了很久低聲道:“羽谿。”
塔爾突然就猜到了什麼,他把信紙折好塞進了儲物戒指,一個字都不再提了。
“追羽,無間塔還需要多久登頂,”塔爾問,“三月份之前我要進一次永夜礦脈,從第五入口。”
“去找混沌?”玄逐歸問,“今年就能登頂吧,算上養傷的時間,輪回之日前再怎麼也上去了。”
世界曆每年的1月15日都叫作輪回之日,月與太陽之神缪爾喀蘭蘇醒之時,朔時座照徹夜空。從前的薩利爾曼王國從新年伊始到輪回之日都是休假期,但去年的這一天,玄逐歸是在玄家的血泊中度過的。
“那就2月初出發,”塔爾說,“羅戈查到關于賽拉的消息了嗎?”
“不多,但我看着挺有用的,”玄逐歸遞來一張紙條,“墨江十說賽拉身上的風就是荒原飓風,隻不過因為持有者年紀太小,控制力差,所以徒有爆發沒有續航。”
可如今擁有飓風的不再是那個年幼的女孩了,惡疾對法術的掌控能力比賽拉強出太多,正面對上,塔爾甚至沒有保命的把握。
“我記得你今天準備去找殿下,她不在?”玄逐歸問。
“不在,改天吧。”
另一邊君煌和燕拾的閑聊還在繼續,虞影溯一口氣喝完了自己的那杯熱紅酒,喉嚨裡泛出了前所未有的酸澀感。他輕聲說了句“出去透口氣”就沖出了酒館,很久都沒有回來。塔爾隻覺得自己的右胸傳來了一陣抽搐般的疼痛,灼燒感從胃裡一直蔓延到咽喉,帶着難以言喻的絕望。
他看了一眼災禍,起身追了出去,但大雪紛飛的道路上隻有店鋪裡灑出來的火光和三三兩兩的行人,放眼望去周遭一片雪白,根本沒有虞影溯的蹤迹。
『災禍,』塔爾呼喚,『他在哪裡?』
『夢塔五層。』
塔爾咬了咬牙,吹口哨招來了等在屋頂山搞的羅薩布蘭卡,用最短的時間趕到了夢塔的入口,卻被攔在了門外。他什麼都沒帶,第七夢境的入場押金不能用活物替代,身上的所有東西也不足以讓他抵達五層。
于是一雙火翼猛地展開,他垂直升到了虞影溯所在的那個高度,看着他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裡翻開了手底的牌,嘴角挂着恰到好處的假笑,嘴一張一合地說出了“你輸了”三個字。塔爾并不懂太多關于卡牌的規則,但對數字的敏感卻告訴他,虞影溯手邊的籌碼幾乎是他全部擁有的東西。
他在短短的幾分鐘内把自己擁有的一切都壓了出去,而賭桌上沒有暫停,除非傾家蕩産以命相抵,否則沒有離開的可能。
『燕拾說可以帶你上去。』
『不用了,替我說聲謝謝,』塔爾深吸了一口氣,『我在外面等他。』
夢塔雪白的玻璃牆并不遮光,塔爾知道虞影溯肯定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他,可他既然不擡頭也拒絕實現交流……那就算了吧。他想趁着雪大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把注意力從那封信上移開,也從虞影溯身上移開。
他從儲物戒指裡拿出了那塊黑色的石頭,一路升到了夢塔的塔頂平台上。他幾天前就對時間結界的設立方法有了個大概的了解,它并不需要一個強大的穩定點,用媒介石在需要設立結界的地方畫出想要的形狀和空間後,最終的壓縮基本都在一個不變的區間内。如今媒介石隻有一個,依照蕾妮西亞的說法,前後誤差不超過三秒的六分鐘就是結界破開後的壓縮區間。
時間結界并不難,幾分鐘的時間,一個将整片塔頂平台覆蓋的半球形結界就完成了。塔爾頓了頓,過了一會兒又拿出了那封信,盯着一堆看不懂的文字發呆。
『我沒見過他那樣,』塔爾和災禍說,『從來沒有。』
災禍那邊沉默了很久,才回道:『我見過,在我們剛到大裂谷的時候。』
塔爾一怔。
『他在羽畫面前也情緒失控了,』災禍說,『因為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因為羽畫讓他離開你。』
塔爾飛到了更高處的空中,他越過雲層到了能看到月光的地方,但這裡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執着地相信是稀薄的氧氣讓他難以控制顫抖的指尖,隻字不提胸口傳來的一陣陣鈍痛。
虞影溯的心髒在右邊,所以塔爾很容易分辨那是誰的痛楚。
『他出來了,』災禍說,『在夢塔門口等你。』
『災禍,』塔爾低聲道,『謝謝。』
災禍似乎是愣了一下,才說:『沒什麼好謝的。』
塔爾斷開了連接,他把信封放回了戒指,收起周身的火從雲端墜落。下墜的過程從未如此漫長過,十幾秒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了。他在距離地面很近的地方才重新展開雙翼,急停帶起的狂風吹散了飄落的雪,它們全化了,又凝成冰渣落在了正下方虞影溯的臉上,打得生疼。
“我在找你,”虞影溯仰着頭,臉上的笑十分勉強,“五層是我的了。”
塔爾落進了他懷裡,從天而降的擁抱把他帶進了厚重的積雪中。右側的胸腔在這一刻突然湧上一股酸澀的血流,和雪花一樣冰冷,凍得他發顫。
“對不起,”虞影溯摟着他,冰冷的掌心貼在他右側的後背,輕聲問,“很痛嗎?”
塔爾搖了搖頭。
“回去給你做好吃的,”虞影溯揉着他頸後的發梢,“想吃什麼?”
塔爾沒有說話,他張嘴咬開了虞影溯頸側的血管,用行動告訴了對方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唇間落了雪,冰冷的氣味跟着腥甜一起闖了進去。
“虞影溯,”塔爾輕聲說,“要我做什麼?”
虞影溯笑了笑,摸着他的耳根問:“你想做什麼?”
“我要的東西沒那麼多,可能是我過慣了這種生活,覺得無所謂,活着就行,可你不是。我答應蕾妮西亞參加那個宴會是因為這可能是我最後一個生日,我做好了随時都會死的準備,”塔爾悶着聲,“但你想要的比我多很多,複仇、權力、還有很多我可能都不知道的東西。這個世界太大了,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讓你的每一次博弈都獲勝,就像你今天在夢塔裡用賭博發洩情緒,而我什麼都做不了。”
虞影溯深吸了一口氣,雪落在他的眼角,化成了水,淌進了發絲中。
“可你還是來了。”
塔爾閉上了眼睛,他過了很久才又有了動作。
“所以,如果真的有以命相抵的局,你一定會赢,”他撐起身體看着那雙在雪夜裡閃光的眼睛,“因為我還是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