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其實有很多關于那封信内容的猜測,他記得虞影溯從前說到羽谿時的眼神,這個大哥對他而言并非可有可無的外人,他甚至因為羽谿的消散而消沉過。但就在剛才,酒館地下三層,塔爾在他說到羽谿的名字時看見了恨意。
“先回去吧,”虞影溯伸手抹掉了落在他臉上的雪水,“你的茶還沒動過。”
“等一下,”塔爾悶聲道,“為什麼叫燕拾來?”
虞影溯本以為塔爾不會問這個問題了,那日燕拾在宴會上所說完全可以當成是一句客套的寒暄,通常而言人們都會這麼做。
“你還記得伊斯雷爾在我們進入無夢城之前說過的一個混血嗎?”虞影溯問。
塔爾原本都快忘了這回事,被虞影溯已提醒就立刻找回了記憶:“就是燕拾?”
“我本來也不确定,但剛才我聽到的那些消息中……有一些是連琅軒都不知道的精靈族秘聞,”虞影溯頓了頓,“我之前回過一次龍谷。”
塔爾一愣,他失去意識的時間不算長,從未想到過虞影溯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内離開魔族地界甚至和君煌交流消息。
“龍哥在套他的話,因為龍谷裡已經沒有樹龍了,”虞影溯說,“樹龍在二十年前集體叛逃,因為他們知道了一部分當年大戰的事,認為炎闊不配當龍王。”
魔族結界是二十五年前設立的,從那之後,很多關于外界的消息一度中斷,虞影溯想要知道的就是燕拾究竟在這二十五年間了解了多少山脈以南的事情。
“那你現在才說。”
虞影溯摟着他:“不影響,就是剛才我真的挺失态的。”
“你想讓他成為第二個雷恩·霍姆蘭德。”
虞影溯頓了頓,說不是。
“你不信任他,”塔爾看出來了,“那不如……釣魚試試。”
他們的去而複返讓除了災禍之外的所有人倍感驚訝,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出虞影溯剛才的不對勁,但他再次出現之時卻恢複了原本的樣貌。他們都松了口氣,隻有被趕到六層的夢塔原五層層主在看到“羽溯”被帶走之後仍舊心有餘悸,他覺得自己剛才差點就沒了。
“我以為明天才能再看見你們,”玄逐歸調侃,“羽溯,戰績如何?”
“希望他不要覺得我殺氣太重,”虞影溯笑了笑,攥着羽畫送來的信揮了揮,“這裡面有點新的消息,真假暫時還沒有證據,但提早告訴你,落月同盟應該能有個準備。”
虞影溯如今翻譯密語的速度已經比先前快出了不知多少,他十分鐘後就用血族語把那封信寫了出來。塔爾在此期間始終看着他的眼睛,除了偶爾閃起的血光,他的表情始終都沒有半分變化。
“這可是個大消息,”燕拾低聲道,“我見過這個人,在他很小的時候。”
沒有人料到燕拾竟然通曉血族語,驚異的目光同一時間落在了燕拾身上,但他卻不慌不忙地從看似什麼也沒裝的西裝胸袋裡拿出了一張已經泛黃的黑白相片。
“看來我沒猜錯,你就是羽家最小的孩子,”燕拾把照片放在了桌上,“這是一百年前的羽惑和羽谿,你的父兄。”
虞影溯盯着那張黑闆相片看了很久,古堡牆上的那些油畫沒有這種時間的凝滞感,但相片卻固定了百年前的時光。
“魔族結界還沒有出現的那段時間,羽惑和魔族的聯系其實很頻繁,他聯系的大多都是古魔派的領主,陳安和已經死了的文曼跟桑格麗安都有份,但知道消息最多的應該是恒星墓地的第七領主白潼,”燕拾擡起頭看着虞影溯,“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你的名字應該不是羽溯。你身上有虞璎的氣息,羽畫當年向殿下透露過對于你名字的一些想法,很抱歉,我那時正巧在場。”
虞影溯直至此刻才真正意識到這一趟來魔族是真的來對了,擊殺古代惡魔能夠獲得的東西裡絕對不會包括這種細枝末節的消息,然而這些卻往往就是一個大事件幕後真相的碎片。
“在夢塔有一個好處,就是能獲得足夠多的消息,學習足夠多的語言,”燕拾看着虞影溯,“我知道的東西還有很多,但要我說出來,有一個條件。”
虞影溯知道這個條件是開給他的:“什麼。”
“永遠不要踏足夢塔三層以下的世界,”燕拾說,“我要你發誓。”
虞影溯沒有立刻回答,他看着燕拾那一雙詭谲的金色豎瞳,半晌之後說:“你沒有理由幫我。”
“我不是為了你,我做這些隻為了我自己考慮,”燕拾說,“我表面上不屬于魔族任何一派,卻和蕾妮殿下有着很密切的聯系。清道夫原本可以是我随時可以進入的避風港,但現在換了主人,我沒有這個信心認為新主人會接納我。”
他說着看向了塔爾,塔爾聳了聳肩,什麼也沒表示。
“你打算從我入手?”虞影溯失笑,“我隻是個……床伴而已。”
“嗯,床伴也不錯,多睡幾覺總能給我吹進點耳旁風,”燕拾也笑了,“小殿下同意這個說法嗎?”
塔爾仰着頭喝紅茶,喝完之後說自己上去再要一杯,離開的背影寫着大大的“逃跑”二字。
“我知道在座隻有我不是‘自己人’,這很容易就能看出來,”燕拾換了個姿勢,“你應該姓虞,和之前那段時間的‘羽溯’……不是同一個人吧?”
虞影溯的呼吸一停,眼中血光重新閃了起來。燕拾有一雙看透一切的眼睛,他知道魔族、乃至整片大陸的很多秘密,有些可以花錢從他這裡買,而另一些甚至鮮少有人知道他知曉。
災禍起身站到了樓梯口,他接過了塔爾遞下來的茶杯放到了桌上,化作了一把巨大的弓;玄逐歸則站到了密道的出口旁,封喉刃寒光一閃嗡鳴不止,十足的威脅姿态。虞影溯換了個動作,十指交叉。
“我不贊成用殺人滅口來解決問題,畢竟得不償失,”虞影溯十指交叉,“你可以不說,但迫不得已的時候為了确保萬無一失,殺人滅口也不失為一種清理手段。”
塔爾緩步從樓梯上走了下來,每一次聲響都讓燕拾心悸。
“你的條件不難答應,可你知道的東西着實太多了,所以現在隻有兩條路能走,”塔爾冷聲道,“死在這裡,或者和我簽起誓法陣。”
燕拾閉了閉眼睛,心想這下是真的失策了。他對于面前的血族和之前的“羽溯”不是一人的猜測不過僅有個懷疑的雛形,原本想着用蕾妮西亞的關系和他們套近乎,卻不料對方根本不吃這一套。這一腳直接猜到了對方的底線上,事到如今不付出點什麼是必定回不去的了。
“我能用二層層主的位置來換取自由嗎?”燕拾看着塔爾,現在他才是掌權人。
“你知道的這麼多,肯定也能猜出來這些消息和夢塔二層層主的位置孰輕孰重吧,”虞影溯把相片拿了起來,“起誓法陣對你應該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壞處,隻要你不想着害他,這甚至能成為保障你這條後路的籌碼。”
燕拾很想說自己其實準備了不止一條後路,和清道夫的首領簽訂起誓法陣意味着放棄和古魔派的聯系,無論是消息來源還是退路都會喪失。塔爾始終都說沒有邀請他加入清道夫的打算,他本以為魔族新來的小殿下是個不谙世事的孩子很好騙,卻不料身邊還跟了一個老謀深算的……床伴。
虞影溯的眼神像一條毒蛇,牙也很像。
“我不會害小殿下的,畢竟是老朋友的孩子,”燕拾笑得有些勉強,“我們雙方都不能确定起誓法陣的印記最終會出現在哪裡,契約一旦成立,所有以前和我保持關系的……客人,都會知道我有了從屬。”
塔爾頓了頓,問:“你害怕消息源斷了?”
“沒了消息我還能活,”燕拾看着他,“可有些消息一旦被第三者知道,我會被全境追殺。”
那些信息不僅僅是他的保命符,也同樣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刃。燕拾從很久之前就維持着他們之間的平衡關系,但如今……天平歪了。
“你早就料到這一天了,”塔爾說,“我看你不像是恐懼,更接近認命。”
燕拾沒有否認:“我以為這一天會在魔族結界打開之後來臨,沒有想到這麼快。我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關于外界的消息了,時間的偏差會讓一些被埋起來的東西顯露在外。”
“看來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更多。”虞影溯笑了。
燕拾也笑了,他點了點頭,并沒有否認這一點。他已經看見了起誓法陣的光,現在就差雙方的一滴血,那個印記就會留存到其中一方徹底死亡。扪心自問,燕拾其實不願意放棄、或者說上交自己擁有的這些籌碼,但這些都比不上活命。他并不弱,但這間屋子裡沒有一個是他能獨自對抗的,更何況以一敵五。
他劃開了指腹,藍色的血液被凝結在了一滴水珠中,緩慢地浮到了起誓法陣上空,滴落後帶着整個法陣一起變成了透亮的水藍。塔爾見狀也咬開了自己的手腕,法陣快速凝結,最終落在了燕拾右側的眼球上,被金色的瞳孔徹底覆蓋,隻有最外圈會露出一點幽藍的光。
“運氣不錯,”災禍評價道,“我很喜歡你的眼睛。”
燕拾的眼球是黑色,他從前就因此被視作怪物,完全沒想到還能有因此被誇的一天。被法陣所束縛的感覺其實并不強烈,他本就沒想着要害塔爾,不僅是因為他母親,也同樣有他父親的因素在裡面。
隻不過這些現在都不重要了。
“夢塔三層之後我不會碰,”虞影溯說,“但我要知道為什麼。”
燕拾沒有立刻回答,他把目光投向了塔爾,等他颔首之後才說:“因為三層之後你就會觸碰到第七夢境的核心,陳安、我、甚至已死的文曼都隻是守門人,我們在等主人回來。”
虞影溯頓了頓,問:“地下錢庫?”
“這隻是其中之一,”燕拾說,“地下錢庫覆蓋的隻有第一層,連這個酒館都有地下三層,你覺得夢塔的地下有多深?”
陰差陽錯的,虞影溯突然想到了塔爾生日宴會那日淩晚殊所說的“還錢”。
“除了地下錢庫,地底再往下的每一層都是斯卡文吉爾家的财産,這座塔就是在金山上建起來的,”燕拾道,“無間塔不過是為了掩護,開賭場也同樣如此。布雷希特看似從不參與魔族表面上的紛争,但實際上他才是操盤手,那些錢流向那裡都由他說了算,也決定了北大陸的基本走向。”
“包括永夜五城?”塔爾問。
“原本是包括的,”燕拾頓了頓,“但結界成立之後,他似乎把控制範圍縮小了。你們肯定知道王權,有他在,永夜礦脈裡的三個古代惡魔不敢輕舉妄動,因此永夜五城原本從未有過暴動。所以我聽說惡疾借機闖出永夜礦脈的時候……覺得挺匪夷所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