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原本想和玄逐歸一樣從第四入口進入永夜礦脈,但臨近出發的時候去刻意換了一條路。礦脈之内的地形圖隻有千年之前的版本,這裡原本是北大陸最大的寶石礦場。前四個入口并不适合初入此地的客人,但第五入口卻好走很多。這裡的路平坦寬闊,甚至由于存在大型的發光晶體,連照明都可以省下。
第四與第五入口的交彙處在進入礦脈後大約五公裡處,自此也進入了礦脈的中部區域。塔爾聽見了些不同尋常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撞擊石壁,沒有規律的悶響聲時而停下,時而又連續好多次。
塔爾順着聲音往内走,過不了多久就抵達了峭壁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礦脈和破敗古舊的礦車。聲音就是從下面傳來的,但那底下太黑,塔爾也不敢扔東西下去探測深度。他觀察了一會兒礦車的索道後測試了一下牢固程度,最終決定沿着繩索慢慢往下。
礦車索道還算牢固,塔爾為了避免索道晃動導緻的撞擊聲響,從一個固定點到下一個固定點之間用上了最快的奔跑速度。但接近千年的東西即使不需要外力也該腐朽了,第五個固定點在被他踩上去的瞬間就脫離了石壁,而塔爾腳下一滑險些跟着一起摔下去。他情急之下抓住了岩石縫隙,但卻沒來得及抓住墜落的礦車,刺耳的撞擊聲帶着無數回音填滿了這片漆黑的空間,來自底層的撞擊悶響也因此停了。
塔爾單手在石牆上挂了很久才等到固定點脫落後的連鎖反應完全消失,整個礦坑内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雙方似乎都在等對面先發出動靜。塔爾換了隻手挂在牆上,他單腳探尋着石壁上的落腳點,卻觸到了剛才固定的脫落後帶起的松動石塊。輕微的碰撞聲響成為了無聲空間中唯一的動靜,塔爾心下一凜,随即便感受到了腳底傳來的刺骨寒意。
一根冰刺從深淵之中刺了出來,深淵烈焰随即燃起了光。塔爾本以為冰在遇到烈火之後會驟然間升華,但那根冰柱卻并未在變成一片白霧之後消失,反而生出了數道分叉,成為了一個張牙舞爪的不規則叉子——就像蓋在加利百特古城中心鐘樓外的那個罩子!
他借着迸裂的火星看清了石牆周圍可能的落腳點,随即便徹底收了火,藏身于黑暗。剛才的光線讓原本已經有些适應黑暗的視力再一次被拉回了原本的水平,塔爾不得不閉着眼感知周遭的溫度變化以判斷對方的下一次襲擊來自何處。
這裡沒有災禍也沒有虞影溯,全黑的環境中光線成為了最緻命的東西,他不能再用火了。沒有武器、沒有視力,火或許能起到聲東擊西的效果,但對方僅僅靠一塊石頭就能知道他的具體方位,那麼任何細微的動靜都有可能暴露行蹤。
根據他發出聲音後對方的攻擊速度,這裡距離礦脈底端的距離撐死不過百米。塔爾嵌在石壁内的指節有些發酸,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個死胡同。既然黑暗讓他無法行動自如,法力存儲量也足夠他揮霍……那就沒有理由阻止他點燃這片黑暗。
他深吸了一口氣,點在牆面上的腳尖用力一踢,在寒氣接近腳底的瞬間讓渾身上下的深淵烈焰盡數爆燃。數道冰刺被燒成了交錯的荊棘叢,塔爾的掌心貼在石牆上,白金色的火光數秒後就将周遭一大片石壁燒得泛紅。沖擊力将那些松動的石塊盡數打下了懸崖,塔爾借機踩着石壁一躍而起,借着火光落到了對面一個還未脫落的索道固定點上。
礦車和石壁發出的巨大撞擊聲再一次響起,火同一時間将兩面牆壁燒得通紅。久不見光的深淵短短半分鐘的時間就被火點燃了,沉睡千年的石牆被高溫燒出了熔岩,向下流淌的岩漿卻在接觸了底層極冷的空氣後瞬間凝固。冰火的大量碰撞讓整片深淵覆蓋了一層白色的水汽,急冷急熱循環多次之後堆積出的新牆體脆弱至極,塔爾猛地拔出了嵌在牆裡的生鏽鐵栓,在躍起躲避對方攻擊的同時朝下擲去。
被燒紅的鐵栓再次冷卻之後變得堅硬無比,清脆的敲擊聲後塔爾輕輕笑了一聲,意料之中地聽見了坍塌的巨響。下方的攻擊在這一刻完全中斷,塔爾借機下落,卻在手中的巨大火球即将落地之時,隔着層層霧霭從岩石縫隙中看清了底下的那張臉。
玄逐歸的右眼閃着淺藍色的光,他飽含殺氣的眼神在和塔爾對上之後也是一愣,淺海寒霜刺骨的冷意頃刻間消失得一幹二淨。塔爾掌心的火球瞬間沿着指尖流淌向後背的肩胛骨,一雙巨大的火翼即使隔着大量的水汽也将整片深淵照得透亮。
“别下來!”玄逐歸大聲喊,“有結界!”
他的提醒還是來得太遲,塔爾明顯感覺自己穿過了一道屏障,身上的法力頃刻間煙消雲散,但距離地面還有足足幾十米的距離。
“混沌,接住他!”玄逐歸高聲道,“帶你出去的人來了,他要是傷了我讓你在這裡待一輩子!”
幾乎是瞬間,一個灰白色的身影從不起眼的角落中猛地彈射而出。塔爾覺得朝下的重力在瞬間就消失了,他懸浮在半空,完全停下之後又落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上面。那是一隻不算大的霜寒獵豹,但塔爾好像記得玄逐歸剛剛叫他……混沌?
“你說話算話嗎?”小獵豹問玄逐歸,“我感覺你在騙我,你之前一直都在騙我!”
玄逐歸根本沒空搭理他,脫落的牆體帶着一連串淅淅瀝瀝的石塊同一時間往下落,淺海寒霜造出的屏障被敲得直響。塔爾穩定了中心後就嘗試着讓火再一次燒起來,但成功之後卻發現火焰的溫度比起以往低了将近一半。石壁上的火焰像是感受到了召喚一般熊熊燃起,塔爾手一抓将火焰盡數回收,玄逐歸随即卷起了冷風,才終于讓深淵之中歸于平靜。後者見坍塌停止之後也是松了一口氣,靠着石壁坐到了地上。
“你但凡說一個字我都能認出來,”玄逐歸苦笑,“現在好了,一起被困在裡面。”
塔爾翻身落回了地上,第一件事卻是擡手看了一眼指尖。
“怎麼了?”玄逐歸問。
“這是個什麼結界?”塔爾問,“火的溫度低了将近一半,你受影響嗎?”
旁邊的混沌被凍得直打哆嗦,一個巨響的噴嚏之後顫顫巍巍地回答:“就以前他們挖礦留下來的捕獵陷阱,我都在裡面待了一百多年了。”
“我還好,結界裡沒辦法恢複法力,所以你最好省着點用,”玄逐歸頓了頓,“就你一個來了?”
“外面在打仗,災禍替了我的位置,虞影溯和羽溯都在帕城。虞影溯把身體的控制權給了惡疾,羽溯這兩天就能見到死靈,”塔爾簡單說了一下,“就等你出現。”
玄逐歸苦笑:“我拿這個結界沒轍。”
他嘗試了很多方法,甚至用自己對于結界的淺薄知識嘗試過尋找穩定點,但幾天下來依舊無濟于事。塔爾此刻看向了趴在地上裝死的混沌,他沒想到這家夥的本體竟然是隻霜寒獵豹,還是個未成年的。
“别看我啦……我不會開那個,”混沌嘟着嘴,“我都被關得變不了人形了,還有誰比我更慘的……”
“契約簽了嗎?”
“簽了簽了簽了煩不煩啊!”混沌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在地上打滾,“我真是……真是這世界上最沒用的古代惡魔了……哪有混成我這樣的啊?我都快沒命了……”
他身上的法力波動微弱得可憐,這裡本就是一個消耗型的封印法陣,普通魔族待上一個月就足夠力竭而亡了,但混沌卻堅持到了現在。
“不簽他就要殺我,可我還沒活夠呢,”小豹子嘟囔,“造什麼孽啊,被關在裡面也就算了,還掉坑裡……”
“為什麼會到這裡?”
“寶石多,”混沌悶聲道,“我之前在外面,本來也就是嘗試着下來看看,結果一個腳滑……”
塔爾繞了一圈也沒見着任何一塊他說的寶石。
“現在沒了啦,我吃完了,”混沌說,“不吃完可能早就死了。”
他的語氣太委屈了,以至于玄逐歸實在是沒忍住笑出了聲。他湊到塔爾耳邊輕聲告訴他混沌現在滿腦子都是“我要吃飯我要吃飯我要吃飯”,讓塔爾一個沒繃住險些笑出了聲。混沌的眼神幽怨無比地投了過來,但這邊兩位顯然沒有半點憐憫他的打算。
“行了,”玄逐歸起身走過去揉了揉他的腦袋,“過幾天就能出去了。”
混沌往玄逐歸懷裡拱了拱,半睜着眼睛看向塔爾,過了一會兒問他:“你是不是也是契約者?”
“災禍,你可能不認識。”
“啊……我知道他,但他在我被關到這裡之前還是個剛出生的幼崽,現在已經這麼厲害了嗎?”混沌更傷心了,“果然,我是個廢物。”
混沌說完就把腦袋擱在了玄逐歸肩上,兩個爪子殘廢一樣挂在他胳膊上。玄逐歸和塔爾對視了一眼,實在是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為什麼答應簽契約?”塔爾問。
“沒為什麼啊,想在死之前找點新奇的事兒幹幹,順便碰個運氣……誰知道碰上麻煩了,你們要殺死靈,”混沌聽着都快哭了,“說實話,找我可能沒什麼用。我很弱,沒本事,甚至都不是成年體……我還比不上災禍,他比我小了一千歲!早知道答應一百多年前那兩個血族了,反正怎麼樣都會得罪死靈,早死早超生。”
他像隻家養的大貓一樣趴在玄逐歸身上,看上去也就比崽崽大一小圈,任誰都不會相信他其實是位列十大古代惡魔之一的混沌。塔爾頓了頓,順着他的話繼續問道:“你還記得那兩個血族嗎?”
“記得,他們應該是父子,小的那個才五歲多吧。他們要是現在還活着估計會很恨我,因為我拒絕了契約之後大概一分鐘,那個小孩子的靈魂就被死靈吸走了,”混沌低聲道,“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父親看我的眼神,說不上憎惡,但就是……特别痛。”
“之後呢?”
“我跑走了,就在那天我掉進這裡面來了,”混沌看着塔爾,“你是不是認識他們啊,感覺你身上有血族的味道,還挺濃的。”
塔爾點了點頭,算了算時間,從儲物戒指裡拿出了那個杯子,劃開手腕放了一杯血又放了回去。混沌一直擡着頭看他,過了好半天才說:“你好愛他。”
玄逐歸笑了,附和道:“我也覺得。”
“那個父親也很愛他的孩子,但這兩種感情好像不一樣,”混沌說,“我把那天的故事告訴你,你如果再見到那個小孩……他現在應該也長大了。就……能不能告訴他我隻是害怕?那時候的死靈很強,他從我這裡吸走那個小孩的靈魂之後還讓惡疾來找過我的麻煩。我聽到他在礦坑上面跑的聲音了,但他沒有下來,所以也沒看見我。”
塔爾一怔,問道:“惡疾可以離開第二第三入口,到你這裡來?”
“本來不能,但是死靈和血族的交易完成之後他的力量也增長了一點。那次就是為了來找我算賬所以打通了中間的牆,”混沌又把自己埋了起來,“我打不過,他們是兄弟,而且都是成年體的古代惡魔,我沒辦法……我真的不行,我打不過……”
玄逐歸拍了拍他的爪子,順着脊背的絨毛一路向下撫摸。塔爾聽災禍說過,十大古代惡魔的身體都停在了成為古代惡魔的那一刻,他不知道眼前的小豹子為什麼會在還沒到成年期的時候就成為混沌,玄逐歸望向他的眼神也充滿了無奈。契約者能夠感知到對方的情緒和思維,玄逐歸眉間緊縮,顯然也被混沌影響得不輕。
『災禍,我見到他們了,』塔爾說,『混沌……還是個幼年體的霜寒獵豹。』
『果然,』災禍歎了口氣,『你的法力呢?』
『進了個結界,我先自己試試,如果五天還沒出來你就過來一趟,』塔爾頓了頓,『之後可能會斷連。』
『好。』
“好了,别哭了,”玄逐歸養大貓似的哄他,“你到底怎麼當的混沌啊?”
“我不想當混沌,這個身份……我其實……本來就是個替罪羊,”混沌低聲道,“他把他身上欠的那些血債全都轉移到了我身上,但我不知道……我隻是貪玩……隻是貪玩所以走進了那個法陣!”
他從玄逐歸懷裡掙紮起來,跑了兩步又趴到了塔爾腿邊,一雙霧藍色的大眼睛看着他:“你見過我們種族的吧!你身上有小豹子的味道,他們的成年體都很大,我這種根本……還沒到離開媽媽的時候。”
塔爾揉了揉他的耳朵:“你還記得你媽媽嗎?”
“不記得了,”混沌又蔫了,“時間太長了……我踩進那個法陣之後就想去找我媽媽,但被一群人錯認成了那個壞蛋!他們把我扔進來之後就啟動了大的封印法陣,說我是混沌,是古代惡魔,應該被……關起來……可我什麼都沒做……我後來有一次聞到了媽媽的味道,結果我出不去,她也進不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塔爾看見了他的眼淚,一邊輕輕撫着他的額頭,一邊擡眼詢問玄逐歸。後者給了他一個苦笑,捂着心髒點了點頭,還比了個口型告訴他……“好痛”。
“你知道你替的是誰嗎?”塔爾問,“就是……原本會成為混沌的那個。”
“不知道,”小豹子回答的很快,“但我不想叫這個,我也不配。”
“你有名字嗎?”玄逐歸問,“要不我給你取個新的名字?”
小豹子忽地擡起了頭,他看着玄逐歸,過了好久才發出聲:“好!我要!我跟你姓嗎!我覺得你的姓氏好酷!”
“你這是想當我兒子嗎?”玄逐歸失笑,朝着小豹子招了招手,“來,過來,給你想個好聽的名字……玄……玄霜吧。”
“淺海寒霜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