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本不是什麼契約法陣。
深淵烈焰的爆發并非來自于契約産生的法力共享,那源于塔爾本身,和死靈沒有任何一點關系。巨獅深吸了一口氣,他周身在一刹那泛起了濃郁到化不開的煙藍霧氣,心裡的殺意化作了肉眼可見的刀刃,抵在塔爾頸邊,卻什麼都做不了。起誓法陣已經起效了,他盯着塔爾的那雙眼睛因為映射着火焰的光微微泛白,兇狠至極。
“你騙我,”死靈在低吼,“你知道欺騙是要付出代價的嗎?”
塔爾攥緊了掌心:“那你也可以吃了我試試,就像你吃了惡疾一樣。”
他不敢輕舉妄動,起誓法陣告訴他眼前這頭巨獅的情緒差到了極點,他在暴怒的邊緣,甚至難以維持他一貫的風度。他知道自己無法對塔爾下手,因此荒原飓風形成的漩渦始終都盤旋在高空,分毫都無法觸及眼前的人。
死靈第一次嘗到被束縛的滋味,他不能像踩死羽溯那樣踩死眼前的這個人,即使塔爾弱小到不用費他吹灰之力,但任何一點想要傷害他的念頭都能讓自己頭痛欲裂。
“其實你被蠱惑了,”死靈盯着塔爾,“你看見了我想讓你看見的東西,你的痛苦和執念讓你選擇了與我為伴。但你控制不了我,小孩,你并不強大。”
塔爾心下一緊,他這才知道剛才恍惚間看到的一切都不是什麼單純的回憶或者噩夢的再現,那是死靈想讓他看到的夢魇,隻屬于他。但如今他已然作出了選擇,對方并不知道起誓法陣的具體效用,但至少有一點可以完全保證。
——死靈無法傷害他。
然而就在下一刻,盤旋在高空的飓風霎時間席卷了大地,永夜長河周圍方圓百裡的樹木在頃刻間被摧毀了大半。死靈在他面前變成了人形,除了頭發和眼睛的顔色之外完全相同。
周遭的一切盡數化為廢墟,古代惡魔掀起的狂風對于生靈而言毫無抵抗的可能,遠處永夜礦脈的外牆開始整片坍塌,巨大的石塊從百米高空墜落在地,惹得大地也随之震顫。這一次沒有了被驚起的成片飛鳥,荒原飓風讓瓊佩密林在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個樹木動物的墳場,刺鼻的血腥氣瞬間就淹沒了晨霧的清香。
死靈在他眼前畫了一個符号,塔爾在眨眼之後便看見了森林上空漂浮着的無數色彩各異的亡魂。
“我動不了你,但他們似乎不受控,”死靈低聲笑着,“你的法陣很不錯,隻要我不想着要動你,做什麼都不會受限。”
塔爾隻覺得自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喘不上氣,仿佛被鎖鍊拴住了咽喉。他多希望眼前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青天白日下的噩夢,轉眼間就會蘇醒,可死靈告訴他事實并非如此。那些被摧毀的東西都是因為他的貪婪,他的欲望,他妄想着可以不付出任何代價得到好處,但沒了他,總會有别的東西、别的生靈、别的人……替他付賬。
“不要覺得可惜,這會是你名揚千裡的第一步,”死靈的心情好極了,“瓊佩密林本就是無主之地,隻要殺了礙事的鹿神,這裡就全都是你的了。”
“我不會殺任何一個活着的生靈,”塔爾的聲音壓得極低,“停手,你殺不了我,但我能殺了你。”
死靈的動作一頓,他看着塔爾,半晌後問:“你要殺我?”
塔爾不知道他有什麼意圖,隻能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你看到我吃了我弟弟,那你也應該知道我的心髒在哪裡,”死靈低聲道,“用你的刀,從我的下腹肋骨間刺進去,可以一擊斃命。”
塔爾的那把三|棱|刺比一般的匕首長,但他沒想到巨獅的心髒在這麼靠下的位置。死靈騙不了他,謊言在起誓法陣面前毫無容生之處。
“我給你十秒的思考時間,我的……小主人,”這個稱呼像是被他從喉間擠出來的一般,“我給你殺我的機會。”
他打了個響指,周身散發的煙藍色霧氣朝着四面八方散去。不過是幾個呼吸間的功夫,半空中的所有靈魂盡數歸位,幾乎被摧毀殆盡的瓊佩密林再次成為了一片生機盎然的土地,甚至冬季的蕭條都徹底消失不見,隻剩下了一篇青蔥。他聽到了小型動物的叫聲,連帶着草木也一起豐茂。
“你——”
“時間回溯,我的一個……很沒有用的能力,”死靈笑了一聲,“你的猶豫很有道理,因為……如果我還活着,就還有機會歸還那些血族的靈魂。”
倒數的最後三秒幾乎一瞬間就消失了,塔爾緊緊攥着手裡的三|棱|刺,最終還是沒有把他紮進死靈的身體。眼前的一切讓他感覺自己仿佛身處夢境之中,完全不像是真實世界裡會發生的事情。但死靈就在他身邊,他重新化身為了一頭巨獅,抖了抖鬃毛。
“我會效忠于你,畢竟後悔是最沒用的事,我不太認識那些法陣,被你騙了……倒也不算不可理喻,”死靈笑了笑,“找時間和我說說你的仇人,讓我認識一下。”
塔爾始終都在感受着死靈的情緒,他用風摧毀密林之後就不再暴怒,如今更是平靜得仿佛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但塔爾始終都記得他剛才的那句話,他說欺騙是要付出代價的,那他的代價又會是什麼?古代惡魔即使是被起誓法陣拴住也是一個不定時炸彈,他恨不得把對方拴在自己身邊緊緊看牢,卻又一秒也不想多待。
“你的愛人來了,”死靈突然說,“他是血族,讓我猜猜,是那個人偶的本體吧?”
塔爾渾身的汗毛在瞬間立了起來,他下意識将三|棱|刺抵在了死靈的肋間,但刀卻在觸到巨獅身體的刹那間化為灰燼。
“我可能不能傷你,但你也殺不了我,”死靈看着他,“我不會對他做什麼,他的法力水平遠沒有到成年血族的标準。”
“之後也不許動他,”塔爾咬着牙,“我總有辦法殺你。”
死靈笑了笑,退了半步:“好,我答應你不動他。”
白發模樣的虞影溯從密林之中踏出的瞬間,煙藍色的法力便将巨獅包裹在内。死靈憑空消失在了原地,虞影溯隻瞥見了一個含糊的影子,而塔爾站在河邊,眼神暗得仿佛他們剛相見的那時。
“我不信他妥協了,你看到剛才的……”塔爾頓住了,“你剛才……沒事吧?”
“我沒事,他跳過了我周圍半徑一米的範圍,”虞影溯頓了頓,“時間回溯,你以後準備用嗎?”
塔爾沒想到虞影溯第一個注意到的竟然不是死靈所掌控的血族靈魂。
“那是個空間範圍性法術,荒原飓風的摧毀範圍比時間回溯的要大,所以森林裡有一個大約半米的廢墟環,”虞影溯說,“羽畫也會,但她的掌控範圍隻有兩米。”
塔爾一怔:“半徑?”
“直徑,”虞影溯說,“他擁有的法力和掌控程度遠超我們的想象。”
塔爾記得賽爾芬·伯蘭說起誓法陣隻是宣誓效忠的保障,察覺的是起誓者的内心想法,但并不會真的從客觀角度來考量他的所作所為是否有利。塔爾至今才真正明白過來那是什麼意思,一旦對方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于他無害……
虞影溯走到塔爾身邊把他攬進了懷裡,但他能感受到對方顫抖不止的肩背,急促的呼吸打在他頸窩裡,像是某種崩潰的前兆。
“所以……意思是,”塔爾抓住了虞影溯的袖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如果他沒有害我的意思,無論殺多少人,屠多少座城……都……沒有人可以阻止嗎?”
哪有什麼妥協?那不過是卑鄙之人的障眼法。死靈的時間回溯顯然降低了他的戒心。死靈說會效忠于他,他不知道被囚禁于永夜礦脈近千年的古代惡魔能把手伸到哪裡,但想要在魔族立足,最好的選擇必定是無夢城。
他必定會去無夢城。
人人都說貪婪有罪,塔爾從前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是那個罪人,但如今看來他也逃不過。他沉溺在了死靈給他營造的噩夢與幻境之中,仇恨是基石,誘惑當了催化劑。
“這就是他說的代價,”塔爾捏緊了掌心,“我想逃,所以他讓别人來幫我付這個代價?”
“你可以把這看作是他的貪婪,畢竟即使是屠殺,那也隻是他獨有的行為而已。”
“不一樣,”塔爾深吸了一口氣,“他剛才給了我殺他的機會。”
“如果你動了手,無夢城裡的居民或許能夠因此幸免于難,”虞影溯說,“但瓊佩密林仍然會是一片廢墟,這是道選擇題。”
瓊佩密林和無夢城之間他如今會選哪一邊,塔爾回答不了,他不知道滿城無惡不作的亡命之徒和整片森林的花草樹木蟲魚鳥獸哪一個更重要。他不是那個可以選擇多與少的勇士,他無論如何都會後悔,而這就是死靈最根本的目的。
所以他決不能後悔,這種情緒會讓之後的所有選擇都變成膽戰心驚的試探,而缺乏果斷對他們而言與自取滅亡無異。虞影溯在敲醒他,告訴他那是一隻古代惡魔,一隻為了獲得在封靈法陣中的豁免權而生吃了自己親弟弟的惡獸,本就會導緻生靈塗炭。
起誓法陣限制了死靈對他們出手的可能,隻要能活着,任何事情都會有一線生機。
他就是要當那個貪婪的罪人。
“王權的傳送陣還在起效時間内,去雙塔,”塔爾當機立斷,“我該自己付賬。”
即使那不是他能付清的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會因為這個選擇付出多少,又會因此得到什麼樣的下場。
虞影溯笑了,他捏了捏塔爾的臉頰,小聲說:“我還霸占着古魔派領主的位子,桑格麗安因為賽拉和惡疾的契約,忘記一切複活了……需要我幫你嗎?”
“死靈的起誓法陣就印在他眉心,他人形用的是我的樣子,”塔爾說,“一旦大開殺戒,我脫不開幹系。”
他不知道無夢城中的輿論會往哪一方倒,但既然無法欺騙他的烙印說整片北大陸沒有人知道這個起誓法陣,那就放手賭一把。
“你可能會救很多惡棍的命,”虞影溯說,“想好了嗎?”
“如果他們因為自己而死,那叫償命,”塔爾看着他,“但如果是因為我,那或許下一個成為古代惡魔的……就會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