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城的天在這一日格外晴朗,王權的傳送法陣設置在雷伊湖上的湖中亭内,但等到他們從中踏出來,竟然發現湖水相比他們離開之時少了将近一半。湖岸邊的鈴蘭花叢在寒冬之中盛放,斷斷續續蔓延開,遍布了整片湖底。
“大君不在王宮,殿下和君後也不在,”虞影溯說,“陳安和瓊·赫拉維在大殿裡。”
塔爾一仰頭就能看見遠處的雙塔筆直矗立在無夢城正中央,無夢城看似風平浪靜,但藏匿在水面之下的暗流早已湧動不止。
“我去大殿,你跟……”塔爾本想說讓虞影溯跟着一起,随即才想起來他如今的樣貌并不适合出現在王宮裡。
“你想我跟着你嗎?”虞影溯笑了。
塔爾點了點頭,他現在有些找不到方向,既不知道死靈會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走。
他想要一個道标。
“暫時不行,你在死靈眉間留下的起誓法陣印記太明顯,一旦他做出不利于無夢城居民的事情,你也逃不開,你是清道夫現在的首領,我不能讓你冒這個背叛全組織的風險,”虞影溯歎了口氣,把他摟進了懷裡,“還記得琳琅天城的角鬥場嗎?”
塔爾點了點頭。
“你可能回頭的時候看不見我,”虞影溯悄聲道,“但我卻永遠在看得到你的地方。”
塔爾等到進了大殿才知道王宮内部的所有事情都被交給了陳安和瓊·赫拉維,布雷希特和伊斯雷爾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裡,而原本說很快就回的蕾妮西亞也沒了消息。雙塔的兩個主人面對着一個紋絲不動的水晶球茫然無措,最後不得不依靠王宮内的管家侍衛才姑且有了些頭緒。
“無夢城中什麼狀況?”塔爾問,“快說,說完我去雙塔。”
兩人原本還因為塔爾的出現而松了口氣,他們本以為魔族王宮這個爛攤子終于有人接手了,結果不料眼前這個人還什麼都不知道。
“是古魔派,”陳安率先開口,“隐蔽在城中的死靈舊部在同一時刻開始了行動,無夢城從内到外被浸透了。封城結界隻能抵抗外力,一旦雙塔失守,這裡就會直面死靈和惡疾的攻擊。”
瓊歎了口氣,他癱坐在王座前的台階上,擡起了頭:“玄逐歸已經先一步去穩定城中心了,我不知道死靈哪來的那麼多舊部,他們比起千年之前隻增不減,一直都在持續攻擊無間塔和第七夢境……那裡很快就要擋不住了。”
塔爾盯着幕布上的無夢城地圖看了很久,開口道:“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陳安皺了皺眉,但還沒等他開口,塔爾就繼續道:“好消息是惡疾死了,就算封城結界被破,要面對的也隻有一個死靈。”
瓊聞言直接直起了身子,連忙問:“那壞消息是什麼?”
“死靈把惡疾吃了,所以現在擁有了他的全部能力,還包括賽拉的荒原飓風,”塔爾沉聲道,“我們在瓊佩密林的封靈法陣堵不住他的腳步,預計……今天午後他就能抵達無夢城。”
瓊倒吸了一口冷氣,但還沒來得及倒回去就被陳安一把拎住了後衣領。後者看着塔爾,眉間緊縮,但也沒有明顯的慌張之色。
“需要我們做什麼?”陳安問。
“在我抵達雙塔之後撤離外圈的居民,離得越遠越好,最好撤到王宮之外的範圍,”塔爾說,“調集所有可用的兵力,包括王宮的侍衛,全部前往内城。封城法陣在死靈面前持續不了太久,與其現在就耗盡,不如留着之後再用。”
“可以,穆雲和燕拾現在分别守在無間塔和第七夢境,我開傳送陣送你過去,”陳安頓了頓,“就你一個嗎?”
塔爾笑了笑,他心想既然這兩個人能夠在這種時候出現在王宮,那至少布雷希特和蕾妮西亞之中有一個把他們放在了值得信任的位置上。塔爾從來不敢完全信任除了虞影溯之外的任何一個人,但他覺得陳安和瓊不一樣,他們或許……
“災禍和我沒有契約,之後見到他不要信他,如果他攻擊你們,要麼躲要麼反擊,”塔爾看着陳安,“死靈往無夢城來的原因一是因為王權,二是因為我,所以這一戰之後無論輸赢我都不會再留在無夢城。”
“因為你?”陳安沒明白這一點。
“這裡好人不多,但即使惡貫滿盈的暴徒也不能因為我的過錯而喪命。”
陳安停頓了片刻,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為如果他們都不回來了,你就是斯卡文吉爾家唯一的繼承者,”陳安說,“無論你願意與否,魔族的未來會壓在你的肩膀上。”
塔爾沉着臉看他,過了很久都沒有說話。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在如此的危急關頭同一時間消失,但這本就不是一個好的征兆,再加上陳安的這個問題……
“你知道什麼?”塔爾問。
“我隻是想到了最壞的結果。”
塔爾忽地冷笑了一聲。
“最壞的結果就是你們都死了,整個北大陸就隻剩下我和死靈,因為他身上有我的起誓法陣,他殺不了我,”塔爾看着他,“整個無夢城的人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死的人越多他就越強大。你與其想最壞的結果不如先思考怎麼保命,畢竟如果連你都死了,魔族的未來壓在誰身上……就沒有讨論‘願意與否’的必要了。”
陳安看着他好半天也沒說話,塔爾想着他或許是在思考什麼反駁他的話語,但良久的沉默之後,夢塔塔主卻像是妥協了一般歎了口氣。
“你說得對,”陳安挪開了視線,“王宮我替你守着,瓊你拿去用,夢塔的所有資源都歸你所有……但你得活下去,就算死靈殺不了你也有别人能對你動手。大君和殿下不一定能回來,你以後在魔族可能就……孤立無援了。”
“陳安,”旁邊的瓊打斷了他,“别烏鴉嘴,誰說他們回不來?”
“身世和深淵烈焰讓你在無夢城過得不錯,但别忘了這裡是哪裡,魔族沒有什麼永安之地,無夢城三百萬居民一人一腳都能踩死你,”陳安沒有搭理他的意思,“雖然我知道斯圖萊特家族的人是有亂必出,但你們災星的名号卻會讓所有無知者認為這就是你帶來的禍患,他們不會從客觀或者自己身上找緣由,隻要有一個出頭者,所有的惡意都會集中到那個人身上。實力在這裡象征一切,所以沒有人會去把禍亂的源頭歸結到死靈身上,因為那與自殺無異……他們的第一想法隻會有一個,那就是保全自己,他們的信仰就是自己的命,多爾切那樣的瘋子畢竟是少數。”
他讓塔爾有些意外,這個一貫身處高位的塔主如今卻帶上了一絲脆弱感。
陳安停頓了片刻,又加了一句:“不要相信任何人,你可以利用他們,但絕對不要因為信任依賴他們……包括燕拾。既然起誓法陣的效用并不是客觀的,那麼即使他的本意向善,偏差導緻的後果沒有人能夠控制得了。”
“我知道,”塔爾說,“多謝。”
陳安深吸了一口氣,原本還準備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止住了。他輕輕笑了一聲,随即身後便開啟了一道僅容得下一人的傳送門,塔爾也不準備浪費時間,但剛一邁步,虞影溯突然從隐蔽處顯現了身形,一把抓住了他手腕向後一拽。
塔爾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反應,傳送陣的另一側就猛地傳來了一聲巨大的爆破聲響。他被虞影溯一把摟在了懷裡,後背傳來的尖銳刺痛依然說明了一切。一旁的瓊第一時間将塔爾和虞影溯直接甩到了大殿邊緣,掌心的防護屏障展開的瞬間就被碎玻璃刺穿了兩個洞。
陳安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雪白的地磚上,嘴角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流。開啟傳送陣對他而言本就不是個輕松的事情,如今的傷害有一半都被他自己硬抗了下來,内髒受損,疼得他一瞬間就脫了力。
“操,另一頭是哪裡?”瓊問,“這他媽是無間塔的外牆!”
“第七層,”陳安艱難地站起身,“我聯系不上穆雲了。”
傳送門頃刻間消失,塔爾第一時間把虞影溯後背上紮着的刺拔幹淨,又把手腕主動送到了他嘴邊。
“他是……吸血鬼?”陳安有些氣短,“羽溯……羽溯他……”
塔爾皺着眉沒有說話,因為他發現虞影溯後背的傷口沒有半點要愈合的迹象。他索性扯開了自己的衣領讓虞影溯直接咬自己的脖頸,但對方卻在伸手按住他後頸之後停止了動作。
“别浪費血,深淵烈焰能讓外牆的活性失效,否則他喝再多也沒用,”瓊快速道,“無間塔七層是格蘭在守着,如果你到之後他已經死了,記得把他脖子上的項鍊拿回來。”
塔爾第一時間燃起了火,白色的火焰燒得虞影溯悶哼出聲。他的後背有一種被岩漿炙烤的錯覺,這種疼痛在傷口消失之後依舊存在,或許還會延續更長的時間。
虞影溯在發抖,但塔爾抓着他的胳膊忽然就說不出話了。傳送門的對面傳來的氣息令他熟悉到連防備心都下意識地收了起來,塔爾不知道災禍是什麼時候抵達的無夢城,也同樣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破壞無間塔。後背傳來的灼痛讓他此刻的思維異常清醒,但身體卻陷入了一種僵硬的狀态,動彈不得。
塔爾過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在急促地喘氣,無夢城迎來的第一個勁敵并非搬弄是非颠倒黑白的死靈,而是災禍——人人都知道那是魔族小殿下的契約惡魔的災禍。
戒斷的反應直至此刻才終于出現,或許因為這裡是魔族王宮,是一個他認為相對安全的地方。他盡力想要挪動自己的指尖,可那幾根手指卻違背了主人的願望,反而越收越緊,直到自己的胳膊也感受到了鈍痛才猛然間醒了過來。
“那是一個能憑借一己之力破開雙塔外層的角色,我對付不了,”陳安緩過了氣,看着虞影溯護崽一樣護着塔爾的模樣實在沒忍住問了一句,“你……你究竟是誰?”
“虞影溯,”虞影溯也不想瞞下去了,“我帶他去雙塔,”
“那是災禍,”塔爾啞着嗓子望向瓊,“無間塔底鎮着什麼?”
“馭風結界和飛行禁制,”瓊說,“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但我們把封城結界的中心也留在了三層的無間台内。”
“守住王宮,”塔爾說,“虞影溯,走。”
虞影溯吹了聲口哨,羅薩布蘭卡巨大的身形撞破了大殿的玻璃窗,穩穩落在了雪白的石磚上。他載着兩個人用最快的速度趕向遠處幾乎能破開天際的雙塔,最終被擋在了禁飛區之外。塔爾借着慣性展開了火翼,仿佛一支離弦的箭,他的目标本是位于夢塔頂層的災禍,可沒想到還沒來得及接近就被一根堅實的軟繩套住了左腳腳踝。
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外,那個本就受過傷的腳踝在被拉扯之後再次脫了臼,這個他一直都以為完全愈合的舊傷再次複發,在最關鍵的時候。他用最快的速度燒斷了那根繩子,但此時距離腳下的屋頂隻剩下了不到十米的距離。
火翼煽動的速度遠比他自身的反應速度要快,但緊随而來的第二第三根軟繩卻再次鎖住了他受傷的左腳。他聽不清下面那些人究竟在喊些什麼,過分的喧鬧讓聽覺暫時失靈,但偶爾摻雜其間的辱罵卻異常突出。
災禍的出現幾乎坐實了他的罪名,而這不過隻是一道開味小菜,真正的大餐還在路上。
塔爾放棄了抵抗讓自己徑直落在了三層樓高的屋頂上,他用最快的速度複位了踝骨,指尖一動就将那三個動手把他拽下來的家夥燒成了灰。
“我不會主動對你們出手,但誰敢再碰我一下,來幾個殺幾個,”塔爾看着他們,“盡管試試。”
恐吓的言語并未起到作用,殺雞儆猴也同樣如此。這些塔爾從未見過的無夢城居民們長着各異的臉龐,他們的法力氣息混亂地交纏在空氣中,仿佛一張能夠将天空的覆蓋的網,占據了塔爾的全部視線,又争先恐後地朝着他而來。
“去夢塔找災禍!”塔爾朝着還在半空的虞影溯大吼,“别管我!”
深淵烈焰的光不過片刻的功夫就吞沒了人群,焦臭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也吓退了緊随其後想要對塔爾出手的魔。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也沒有人敢上前靠近,給了塔爾站起來的時間。他的左腳腳踝隐隐作痛,踩在地上的時候甚至有點使不上力,一瘸一拐地站在了屋頂的邊沿。
“我不在意你們的怨恨,但想殺我,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塔爾沉聲道,“再想想我死了誰來幫你們擋古代惡魔。”
他的後背隐隐作痛,來自虞影溯那邊的灼燒感始終都沒有消失。這讓塔爾莫名的安心,至少他能知道虞影溯還在,他們依舊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