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就是你的古魔,”有人冷嘲,“死在你手裡和死在他手裡有什麼區别?”
附和聲接二連三,塔爾沿着聲音望向了人群的末端,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看見了曾經屬于自己母親的坐騎——那匹黑狼。陸離仿佛一個局外人般站在喧鬧的人群之中,他那雙屬于黑狼的琥珀色眼睛閃着幽光,給了塔爾一種莫名的安慰感。
似乎這片大陸上屬于他母親的一切都能象征着無可取代的依靠,比如他掌心裡白色的火,比如黑狼的眼睛。陸離對着他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殺了你我們就能好好活,”另有人說,“殺了你就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了!”
“還有斯卡文吉爾家!”有人高叫着,“讨伐魔族大君!他在這裡待了夠長的時間了!”
塔爾面朝着北方,他看見了遠處空中一個的點正高速接近着無夢城邊緣的封城結界。死靈周身的煙藍色霧霭在他身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法陣,獨屬于他的圖騰紋章就這麼赤|裸裸地顯現在空中,毫不掩飾。
身邊的呼喊聲越發離譜了,有人說隻要殺了布雷希特就能得到王權的效忠,說他能夠在位近千年不過是借着一個古代惡魔之首的名頭震懾四方狐假虎威;還有人說這一切都是他将魔族蠶食殆盡的計謀,魔族結界就是一座牢籠,整個北大陸的居民都是他成為古代惡魔的食糧,都會成為他的祭品。
而沒有人看見遠處那個真正要這麼做的死靈。
深淵烈焰的火圈阻止了衆人的靠近,不怕死的人依舊如同飛蛾一般蜂擁而上,觸碰者皆在瞬間被燃盡成灰。無夢城禁飛區的高空連一隻飛鳥都沒有,塔爾望着遠處高塔之上的黑色影子,突然發現自己似乎始終都把災禍當做一個武器、一個依靠,卻從未真正認識過他。他不知道災禍在瓊佩密林使用的星陣究竟是什麼招數用了什麼原理,也不知道他如何讓封靈法陣起效後又對他失效。
他什麼都不知道。
遠處的無間塔傳來了一聲巨大的爆破響聲,本就已經被破壞的七層被災禍用放大了數倍的散鞭掀了個幹幹淨淨。他似乎并不滿意這樣的效率,雙臂化作了無數看不清形狀的觸須紮進了無間塔的外牆,不過短短幾分鐘的功夫就讓五層以上毀于一旦。
災禍要毀了封城結界,他知道無間塔底鎮着什麼。
塔爾在半空深吸了一口氣,陳安說封城結界被他們放在了三層的無間台内,而災禍的攻勢仍在持續,他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雙翼瞬間展開,爆燃的火焰擊退了周圍所有想要接近他的人,塔爾的目标就是無間塔,他仿佛一支離弦的箭般沖了出去,但這裡距離高塔仍然還有一定距離。
他聽見了又一聲巨響,一道巨大的裂縫縱向出現在了四層的外牆上。
攻塔的人群中不知是誰高呼了一聲“我們的神來了”,随即歡呼聲四起,尖叫和怒吼也緊随而至。清道夫的暗樁藏在了古魔派的隊伍之中,反手就将自己周圍的死靈信徒送去見自己的神;而守護無間塔的人群中也同樣潛伏了他們的人,攻塔的對沖在短短幾秒鐘的時間内化作了一場混亂的屠殺,他們分不清敵我,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誰戰鬥,又是為了什麼如此。
無間塔外牆的巨大碎片落地之時必定會帶走數條生命,那些人化作了煙藍色的霧霭,宛若一道道袅袅炊煙般緩慢朝着死靈的方向而去。他身後的圖騰紋章越發地清晰了,可封城結界阻擋了他的去路。死靈并不惱怒,他化作人形,敲門一般沒用什麼力敲了兩下結界的屏障,但巨大的撞擊聲響卻吸引了全城人的視線。
塔爾後背一緊,随即猛地發現持續了很長時間的灼燒痛感消失了。虞影溯早他一步過來,但這裡沒有他的氣息,沒有屬于他的法力波動。塔爾試着在掌心裡制造出疼痛感聯系對面,但直到他抵達了無間塔前街也沒有得到任何一點回應。
那玄逐歸呢?玄逐歸和玄霜早一步就已經來了無夢城,可塔爾至今沒有見到他的影子,也同樣沒有感受到半點淺海寒霜的冰冷氣息。
他們去了哪裡?
“是……是古代惡魔!”尖叫聲四起,“是死靈,是古代惡魔!”
“大君呢——王權!”
“他們把我們抛棄了,王族抛棄了無夢城!”
無間塔前街的盡頭堆滿了屍體,無數人從高塔上墜下,雙塔前街已然成了混亂的戰場。血腥氣彌漫在整座城的空氣中,街角的磚石縫隙裡的血液結成了塊,屍體随意地橫陳在路邊。這裡是戰場也是墳場,法術的沖擊讓一具屍體灰飛煙滅,那個人或許徹底地死了,因為沒有人還會記得他是誰。
破裂的外牆給了塔爾進入其中的機會,但就在即将觸及無間塔的前一瞬,一根觸須從對岸的夢塔頂層伸出來猛地拽住了他,将他向後一甩,直接扔回了無間塔前街的入口。塔爾一擡頭就看見了災禍的眼睛,他皺着眉搖了搖頭,似乎在阻止塔爾靠近,又似乎想要說什麼塔爾不曾知道的話語。
長鞭揮舞着從外牆的裂縫中侵襲而入,三層的無間台碎了,封城結界的屏障從高塔的正中緩慢崩潰。碎裂的玻璃狀晶片在半空消散成灰,狂風一吹就再也沒有了蹤迹。死靈的指尖輕而易舉地穿過了結界屏障,那些原本還滞留在半空的亡者靈魂被他彈指間收入囊中。
如今的一切都脫離了塔爾可以掌控的範圍,死靈根本不用自己動手就能夠坐享其成,封城法陣被災禍盡數破壞,死靈輕而易舉就能夠吸收亡者的靈魂。整片北大陸能夠和死靈抗衡的人屈指可數,布雷希特失蹤不見,淩晚殊還在永夜五城主持戰局,而同樣身為古代惡魔的王權也不知所蹤。
午後的陽光炙烤着這片藍煙彌漫的大地,塔爾咬了咬牙,心想既然不能阻止死靈那就先從災禍下手。可他的雙翼還沒來得及展開,一道漆黑的線從第七夢境塔頂發射而出,短短幾秒鐘就替代了封城結界,形成了一個漆黑的傘蓋。塔爾一晃眼看見了天上的月亮,那是夕月,在陽光之中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他猛地一激靈,忽然意識到今天是3月中,是星座更替的時間。
昨晚災禍在瓊佩密林讓霜凜座獨照當空,那麼今天……今天是真理與悖論之神博爾彌亞的……狩盾座!
災禍究竟要做什麼?他的能力又是什麼?塔爾能夠分辨出他的幕形态,但從前的災禍僅能将兩三人包裹在内,如今卻想要罩住一整座城。如果昨天晚上在瓊佩密林的封靈法陣受他所掌控,他的能量來源并非什麼穩定點或者媒介石,而是星空、是星座……
塔爾緊咬着後槽牙,難道災禍要對整座無夢城用封靈法陣——
虞影溯說惡疾在受封靈法陣所控之時無法抵抗落霄的發作,如果那一次豁免并非意外,而是災禍刻意為之用于引誘死靈吞下更多落霄的陷阱……那麼下一次封靈法陣降臨的時候就是他們滅殺死靈的最佳時機。但按照這個速度,想要讓封靈法陣将整座城包裹至少要等到第二日的清晨,且不說災禍是否能夠堅持到那個時候,意識到他意圖的死靈也必定不會坐以待斃。
不……不對……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災禍身上,他甚至不知道災禍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真正的死敵已然進入了無夢城的範圍内,災禍破壞封存結界的行為或許能夠得到他的一點信任,但這對于死靈而言無足輕重。
而就在此刻,無間塔的最後三層也因為混戰徹底倒塌,那座矗立在無夢城中心數百年的高塔毀于一旦,大地也因此震顫不止。馭風結界瞬間消失,站在夢塔塔頂的災禍被狂風吹起了肩上披着的鬥篷,飄向了塔爾也看不見的遠處。
“别動,”死靈化身巨獅,停留在了半空之中,“都别動。”
塔爾的呼吸一滞,這聲音近在咫尺,但死靈分明還在遠處。
“我的小主人就像一隻四處逃竄的小羚羊,稍微一吓唬就能躲到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死靈的聲音覆蓋了整座城,“我的信徒們,那是你們新的主人,從今往後為了他而活,也為了他而死——”
他眉心的法陣圖案随着巨獅的身形而放大了數倍,雪白的花紋仿佛一個象征罪孽的符文,如今卻被所有人盡收眼底。塔爾直面着自己的貪婪與無能,問自己如果沒了那些可以依賴的人或者物,自己還剩下什麼?
他可能就隻有一條命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從别人嘴裡聽到這樣的話,”虞影溯的聲音猛地出現在了他背後,“為了你生、為了你死……他倒是很會說話。”
他的靠近悄無聲息,周身的氣息被隐藏得嚴嚴實實分毫不露。塔爾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變回了原本的模樣,黑色的長發在陽光下閃着光。
“你去哪裡了?”塔爾問。
“借着自己的領主身份策反了一部分惡疾的舊部,”虞影溯擡手觸上了他的肩膀,冰冷刺骨,“效果不錯,幫你找了很多新的幫手。”
塔爾擡手就拍掉了那隻手,退了三步才堪堪掩飾住自己眼中的厭惡。
“誰給你的膽子變成他的樣子。”
“虞影溯”笑了,而後搖身一變,成為了金發碧眼的塔爾。那分明就是死靈,一個遠在外城的空中,一個就在他身邊。
“小遊戲,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發現了,”死靈攤開手,無數張紙牌一樣的煙灰色靈魂随之出現在半空,“你猜猜這些是什麼?”
那是靈魂,但塔爾并不知道是誰的。
“這些是無夢城剛才死去的靈魂,我盡數歸還,”死靈當着他的面讓那些紙牌散回了空中,“親愛的小主人,我為我剛才無禮的玩笑道歉。”
塔爾屏住了呼吸。
“災禍告訴我封靈法陣的豁免權是永久的,所以隻要巨幕落成,無夢城就會是我的囊中之物,也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沒有法力的魔族堪比路邊的野狗和冬天沒獵物的狼群,骨瘦如柴不堪一擊……他們的出路隻有一條,那就是獲得你的認可,”死靈用他的那張臉笑得真誠無比,“這是我送給您的第二份大禮,隻要您成為了無夢城的主人,将整片北大陸的命脈拿捏在手,未來的稱霸就隻不過是時間問題。屆時無論誰是你的仇人,都隻有死無葬身之地一個下場。”
他從空中撈回了兩個靈魂紙牌夾在了指尖,稍一用力就将其捏碎了。
“這是出言不遜的兩位,我替您料理他們。”
塔爾本以為他對瓊佩密林使用的時間回溯是妥協的象征,但現實顯然并非如此。那不過是惡魔的幌子,是誘惑他深入的毒,也是蠶食理智的蟻蟲。一片死寂的無夢城仿佛被定格了,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他們身上。有人憧憬有人憤恨,狂熱的信徒視他為神的主人,而悲痛者抱着親眷友人的屍體想要将他千刀萬剮。
他不能信任起誓法陣,但他可以利用起誓法陣。虞影溯和玄逐歸同一時間不見蹤迹,那些陳安口中守護雙塔的層主們也消失了,如果這天地間隻剩下了他自己,那他可以利用的……隻有眼前的惡徒。
“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塔爾問。
“太寵着主人的下屬通常不合格,”死靈眯着眼笑了,“但你好像接受我了,這是我們互相信任的第一步。”
但信任在他們之間是個可笑至極的東西。
“可以,”塔爾仰頭盯着那雙碧綠色的眼睛,“第一件事,重建無間塔。”
死靈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重建?”
“我留了一樣東西在七層。”
他的神色并沒有太大的變化,語氣笃定,但死靈依舊将信将疑。
“那裡有一道和魔族王宮相連的傳送門,無夢城的中心并不在雙塔,這裡隻是守城的要塞而已。”
死靈并不否認這一點。
“我要主權,”塔爾說着,輕輕笑了一聲,“無間塔底壓着斯卡文吉爾家的寶藏,而掌權少不了錢。這裡被災禍毀了,他不想我稱王,自然用盡一切方法阻止我。”
死靈覺得奇怪:“為什麼?”
“可能是我不配,”塔爾說,“他以前跟着我母親,而我比起她……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成長需要時間。”
“可複仇等不了,”塔爾望着那片廢墟,“所以我要一擊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