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唯一自由的隻有意識了,”死靈笑了笑,“那還比我預料的好一點。”
“閉嘴,”烙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塔爾,“一旦契約成立,你就會擁有一個絕世殺器,我希望是你完全控制他,而不是最終反過來被他控制。”
“我盡力而為。”
赤紅色的小點在觸及死靈的一瞬間便吞噬了起誓法陣留下的痕迹,無數尖銳的刺從眉間開始延伸向身體的其他部位,所有關節、骨骼和肌肉都被覆蓋在内。這顯然是個很痛苦的過程,死靈根本壓抑不住低吼,但實際上疼痛的感受遠遠小于屈辱和不甘。他被迫成為了一個小幼崽的所有物,無法反抗無法掙紮,從今天之後隻有夢裡才能看到自由的身影。
尖刺緩緩褪去,王權解除了對他身體的控制,但死靈依舊沒能從地上站起來。塔爾嘗試着想讓他走兩步,而這個想法剛出現的瞬間對方就動了。
“不用說話,想着就行了,”烙印輕輕咳了兩聲,“我先走一步。”
烙印轉身就離開了鈴蘭谷,深魇笑了笑,說:“有點透支,這個法術她也好多年才能用一次。”
“多謝。”虞影溯說。
剛恢複行動能力的死靈看上去像一個僵硬的木偶,直到塔爾逐漸解封了他的呼吸、心跳和肌肉關節的行動力,死靈的走動姿勢才看上去沒那麼别扭。但他依舊沒有說話的能力,塔爾不想讓他開口,契約就不會讓他有任何能夠發聲的機會。
鈴蘭谷裡發生的一切在無夢城引來日出之時告一段落,大傳送門把他們直接送回了王宮,踏進了雷伊湖上的亭中。原本廣闊的湖面如今隻剩下了不到一半的面積,藏于湖底的大片鈴蘭花在初春時節盛開,迎着寒風被晨光印上了暖色。他們一回頭就看見了湖邊的大片人群,無夢城的居民們或坐或站,目光無一不落在他們身上。
“你們回來了,”瓊坐在湖面上的小船中,似乎是累極了,分毫都不想動彈,“不過去嗎?”
那些人的目光并不友善,很多人都看見了從高空墜落的死靈和消失不見的災禍。導緻無夢城被摧毀至此的兩個罪魁禍首都消失不見了,而最終那個和他們脫不開關系的塔爾完好無損地留了下來……那些情緒自然而然就會被轉移到他身上。
塔爾又在人群中看見了陸離,黑狼的目光和先前有些不同,他轉了轉頭,似乎是在引導塔爾看向另一個地方。
那個方向的盡頭是立在人群邊緣的羅戈,塔爾先是一愣,随後就聽見虞影溯在他身後說“那是貝爾斯”。
“羅戈沒了,”瓊說,“清道夫現在少個首座。”
“少兩個,”虞影溯說,“追羽和王權訂了契約,可能……會是未來的大君。”
瓊深吸了一口氣,半晌後低聲說了一句“行吧”。
“永夜五城有消息嗎?”塔爾問。
“死靈離開之後就差不多了,帕城被墨江十和老秦控制,晚殊姐馬上也回來了,”瓊說,“你準備讓貝爾斯繼續當首座嗎?他……”
“看他自己的意思,”塔爾說,“關于陸離……你知道多少?”
瓊愣了一下,問:“陸離?”
“你不認識?”塔爾覺得奇怪。
“沒聽說過,清道夫裡沒有這個人,我在無間塔的時候也沒聽說過,”瓊頓了頓,“要查嗎?”
“讓燕拾查,”塔爾說,“追羽和王權的事和他跟陳安說一聲,我去一趟瓊佩密林。無夢城之後的事情你們處理,把人送回去了告訴我一聲就行。”
“你不管了?”
“找追羽吧,我不會一直留在北大陸,但他會。”
瓊始終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看着塔爾的眼神和看着蕾妮西亞時全然不同。虞影溯突然就明白了布雷希特先前在鈴蘭谷中所說的話,瓊·赫拉維是蕾妮西亞的舊部,陳安是布雷希特的舊部,他們所追随的永遠都會是自己原本的主人,或許會繼承遺志輔佐新的主人,但更大的可能……他們會在事實已定之後選擇取而代之。
“清道夫……解散吧。”塔爾突然說。
瓊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論資曆和能力,我跟我母親比相差太遠,你們之前看在她的面子上可能會勉強聽我的,但她現在不在,”塔爾笑了笑,看着瓊的眼睛問,“你難道會心甘情願跟着我?”
他那雙眼睛和蕾妮西亞的太像了,但笑起來的時候又完全不一樣。
“你們不信任我,我也不會信任你們,起誓法陣你不可能願意簽,我有了我父親的前車之鑒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我不想在身邊埋一個定時炸彈。”
瓊根本找不出反駁的話語,他的确覺得眼前的人還沒到能坐上高位的時候。陳安也曾經勸過他不要死磕着清道夫首座的位置不放,魔族大君會有離開那的那天,連雙塔都會倒塌,沒有什麼是會如他所願從始至終一成不變的。
“你走之後還回來嗎?”
“可能會,但不會久留,我的家本來也不在這裡,”塔爾說,“王宮屬于魔族的掌權者,這裡未來的主人或許是你們或許是追羽,又或許是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是誰都和我沒什麼關系。”
“那……”
“但瓊花飛崖的那間屋子得留下來,”塔爾的語氣不輕不重,“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不可查的煙藍色霧霭從他腳下蔓延開,但等到瓊低頭的時候又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過。虞影溯在他身後開啟了傳送門,等他們周身的氣息從湖中亭消失的瞬間,瓊仿佛重新獲得了空氣一般猛地開始急促喘息。
那是死靈的氣息,是那個幾乎将無夢城摧毀的古代惡魔的氣息。他不敢細想,死靈或許原本就和塔爾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又或者他的下場和惡疾一樣,甚至比他更慘,成為了那個魔族混血所能控制的一部分。
塔爾解散清道夫或許是一個正确的選擇,新主人必定導緻大規模的叛變,而他剛才散發出的氣息足夠讓上百人在同一時間頃刻喪命。
夢塔地下的寶庫中,傳送門關閉的刹那,塔爾的雙腿像是突然失去了控制一般将他帶向地面。虞影溯反應及時,接住他之後把他橫抱在了懷中,緩慢地沿着他的脊柱向下撫摸,試圖緩解那股幾乎令人窒息的情緒波動。
“呼吸……”虞影溯低聲道,“呼吸……”
塔爾抓着他的衣領把臉埋進了他的頸窩,張嘴就咬在了他的鎖骨上。血腥氣很快就溢了出來,微涼的血流沿着皮膚藏進了衣服下,還混着突如其來的溫熱水滴。虞影溯知道他的心髒一定絞痛不止,但他們之間的痛覺傳感在王權出現的那時就又變回了單向的,他感受不到。
他聽見了一聲嗚咽,緊接着的就是一聲急促的嗆咳。塔爾渾身都在顫,一下下止不住地抽搐。他聽得見虞影溯說話,但全身的肌肉都在同一時間極度緊張,他無法放松,無法呼吸,直到眼前發黑就要失去意識時才勉強擁有了控制身體的能力。
“虞影溯,”塔爾的聲音啞得吓人,“你說……如果沒有我,他們是不是就可以過得……好一點?”
“他們在你出生前二十年就已經認識了,你母親回到魔族之後才有的你,應該是認為這是個安全的時間,”虞影溯低聲道,“他們不是普通人,如果不想讓你出生,能有很多方法……但你還是出現了。”
“深魇其實沒說錯,如果涅亞真的想讓我好好長大……在魔族其實更安全。”
虞影溯歎了口氣,他揉了揉塔爾的發頂:“深魇說的或許隻是從她的角度看見的事實,但如果他真的不愛你,覺得你隻是繼承使命的下一代……或許就不會封鎖聯盟内部關于家族的那些事了,隻是他愛你母親比愛你更多一點,在别無選擇的情況下把你帶出了安全的地方,留在了一個……類似于燈下黑的位置上。”
塔爾的呼吸漸漸平穩,良久的沉默之後他忽然笑了一聲,自嘲道:“我以前還說不在意他們。”
“其實也沒錯,你說的是那時候的你,沒人規定不能變啊,”虞影溯笑了,“如果有人和兩年前的我說羽畫是個好姐姐,我可能會把他揍一頓。”
塔爾也跟着笑了,他的指尖依舊攥着虞影溯袖子上的衣料,輕聲說:“所以……其實我也好好長到了十七歲。他動了手腳,所以一無所知成了最好的保護層,大長老沒必要對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動手,混沌……更不會把我放在眼裡。”
“而且選擇都是你自己做的,”虞影溯說,“你可以留在法爾伽魯姆,可以留在大裂谷,也可以藏起來,到一個沒有人找得到你的地方去。混沌或者大長老都不會對你起疑心,聯盟裡的四個魔族可以保證你活下去,這一切其實都會離你遠去。”
“他給我出題。”
“隻是把你帶去了分岔路口而已,”虞影溯揉着他的後頸,“深魇說你沒有看過你自己,但其實她也沒有看過。你父親對于很多外人使出的手段或許和死靈如出一轍,但對你和你母親不是,她不知道你小時候怎麼長大的,也不知道你在每一個節點中具體經曆的是什麼。她隻能看到你心裡的那道縫,然後利用它攻破你堅守了很多年的城牆……她也是古代惡魔。”
塔爾有時候會忘記這一點,古代惡魔天生就和“善類”二字毫無瓜葛,操控人心幾乎是深魇的本能,她開心的時候能讓你的夢裡滿是陽春的花草,稍有不滿就會讓滔天血河輕易毀掉一個人的心智。
“去永夜五城嗎?”虞影溯問,“擦擦嘴角的血,弄——”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塔爾堵住了嘴,久違的親吻不由自主地就漸漸加深,稍有擦碰就冒起了火花。但如今的時間不對,他們誰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打算。
“好點了,”塔爾頓了頓,又說,“好多了。”
“那就走吧。”
永夜五城的情況比想象中好得多,死靈和惡疾消失之後,被歸還生命和身體的桑格麗安也如同燈盡油枯一樣逐漸幹枯。帕盧莫本斯破城那日,墨江十最終在一個很破舊的小房子裡找到了這個昔日風光無限的女人,看了很久還是燃起了一把火,讓她歸于塵土。
瓊佩密林在鹿神和菲尼的幫助下重新恢複生機,秦侑戎原本想着這邊告一段落就回到無夢城,但這個打算在見到塔爾之後就再也沒了下文。
“解散了也好,”秦侑戎說,“瓊·赫拉維不是善茬,否則以前也當不了第七夢境的主人。”
“那你之後什麼打算?”墨江十問,“我估計我這個領主也當不久,這兒混不下去了……要不我去南邊投奔你?順帶着回去看看,也不知道北樓現在長什麼樣了。”
“沒有契約者你待不久,”秦侑戎擡手拍他的腦袋,“别禍害人類。”
墨江十笑了笑,他們這個等級的魔族契約對于人類而言已經超出了身體的承受範圍,就像百裡家的昆德爾蘭,會導緻契約者的壽命急劇減少。沒有契約的魔族在山脈以南活不過一個月,那是這片大陸給他們設下的禁制,就是為了防止過于懸殊的力量差距。
“清道夫原本的四個首座都在南方,你準備怎麼辦?”秦侑戎問,“和瓊·赫拉維一樣,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
“走一步看一步,”塔爾說,“他們有契約,輕易對我動不了手。”
“這麼一看,我們殿下是真的很厲害啊,”墨江十笑道,“留下來的兩個都不是簡單角色,瓊·赫拉維是個野心勃勃的篡位者,羅戈是個毫無欲望的守護者,中間的四個無論強弱都是她一手帶大的,知根知底又有契約限制才敢放在你身邊。”
虞影溯瞥了他一眼:“那你知道的還挺多的。”
“知此知彼嘛,”墨江十挑了挑眉,“我還知道燕拾在我這兒埋了一大堆的細作,本來還想着過段時間抓幾個出來殺雞儆猴,現在好了,也沒這個必要了。無夢城都要換老大啦,我這兒還能保個幾年呢?不如早點尋個下家找條後路,自己快活着再多活幾百年……老秦,你這什麼眼神啊?”
“你猜。”
春季的永夜五城也沒多少回暖的迹象,融雪帶來的氣溫驟降還并未結束,但即使是夏季,這裡也很少能有超過冰點的時候。
秦侑戎留在了瓊佩密林,而墨江十在吞并了帕盧莫本斯之後也并沒有要接管此處的意思。他說那個白毛的家夥會回來,幫着管不是大事,但真要是占了估計他會倒黴。虞影溯哭笑不得,但還是沒有把真相告訴他們,那個身份不能被太多人知曉,因為那個永遠在永夜礦脈裡不會再出來的羽溯,也因為他自己。
塔爾在這一日的黃昏抵達了河流盡頭的永夜礦脈邊,把掌心貼在了石壁上。深淵烈焰沿着石壁的裂痕探入礦脈内部,最終找到了那條藏在舊宮遺迹内的暗流,卻無論如何也沒有尋見羽溯,不論是屍體還是生命的痕迹。那裡面被落霄的毒霧所充斥,火焰燒不盡,狂風吹不散,連死靈的探查都沒有尋到半點屬于他的蹤迹。可即使是血族,消散之後也會留下一地晶瑩的灰燼。
“死靈說他走的時候羽溯還活着,他或許……沒死呢?”塔爾收起了火焰,“找不到屍體,也沒有發現任何東西的殘骸,跟消失了一樣。”
“他可能走了,”虞影溯說,“到了迷霧區外面,或者藏起來了。”
他們不得而知,永夜礦脈已然封鎖,裡面沒有生命,外界也無法進入。這裡的一切都會随着永夜長河流向他們很久之後才會再踏足的地方,直至盡頭。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