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塔的三層積攢着厚厚的鮮血,陸離、格蘭和墨江十分布三點站在無間台上,台下是無數浸潤在血泊之中的屍體,和浸在其中、來不及殺幹淨的魔族。
“賽琳在就好了,”墨江十都沒處下腳,他轉動着指尖從魔族王宮順來的餐具小刀,咧着嘴笑,“這裡簡直是她的天堂。”
陸離冷哼了一聲:“那古魔派第八領主還真是不走尋常路。”
“哪兒還有古魔派啊,你活明白沒?”墨江十罵罵咧咧,“你賽琳奶奶這會兒在守永夜五城呢,地盤可比我們腳底下的大多了!”
“是嗎?”底下有個魔族咬牙切齒,“永夜五城算個屁,還不是一腳就能踏——”
格蘭的回旋镖回到了他的掌心,那人的脖子被飛刃一刀兩段,奔湧而出的血液險些濺到墨江十臉上。
“操!”墨江十連連後退,“兄弟,注意衛生!”
“哪還有這個必要啊?”格蘭撇嘴,又問台下那些人,“你們真的不選擇歸降嗎?塔主不會虧待你們,但陳安和瓊是兩條白眼狼啊……他們可不在乎小喽啰的命。”
格蘭外表溫和,說話的語氣不緊不慢,頗有些從容和善的意味。他掌中的回旋镖在指尖翻轉,仿佛那隻是一個玩具,而不是什麼殺人兇器。可就在台下人放松警惕的瞬間,一道弧光橫掃過大半個場地,眨眼間又回到了格蘭手中。一顆顆頭顱落入血泊,而始作俑者依舊和先前一般無二,一副無辜至極的模樣。
“塔主跟我說殺幹淨,不用顧忌情面,”格蘭打了個哈欠,“我也覺得是,無間塔既然是個武力緻勝的地方,那進來的都得做好死的準備,畢竟不僅刀劍無眼,我的視力通常也不是太好。”
墨江十心說你當時面對玄逐歸直接認輸的時候可沒有半點視力不好的樣子,這還帶間歇性的?
“他說殺幹淨?”陸離望着台下縮進角落的那些來湊熱鬧的看客,皺着眉問,“你确定?”
“不信的話你可以親自去問他,這會兒應該在酒館那邊,”格蘭說,“小狼崽,可記住了,别偷懶。”
但玄逐歸前往酒館的路并不順暢。
即使有深淵烈焰的加持,無夢城内源源不斷湧向無間塔的居民依舊讓他寸步難行。最高阈值的飛行禁制也無法阻擋所有魔族,人群宛若蝗蟲一般湧向無間塔高處,又被封喉刃砍成滴落的雨。
塔爾站在無間塔頂,馭風結界的消失讓高處的風揚起了他的衣擺,束起的發絲胡亂地抽打在臉側,又刺又癢。他忽然明白瓊·赫拉維和陳安為什麼會選擇分居兩派,他們經年累月的積攢等的就是這個時刻。古魔派和清道夫的追随者同一時間将矛頭對準了初來乍到的玄逐歸,仿佛這個初來者不僅是叛徒,還是敵人的圖騰。
災禍在掌心嗡鳴,弓臂上的花紋因為逐漸燃燒的深淵烈焰而閃爍着白金色的光。火焰凝聚成箭矢的模樣,熊熊燃燒的尾羽扭曲了周遭的的空氣,而後緊繃的弓弦鳴響——
深淵烈焰從無間塔的高空轟然落下,白金色的光如同瀑布一般淹沒空中的突襲者,也燒毀了無間塔的外牆。三層的血泊連帶着數不清的屍體染紅了黎明的晨光,濃重的血腥氣淹沒了無夢城的中心,數千米開外都能嗅到刺鼻的氣味。
血海瀑布仿佛是塔爾夢中的地獄,即使很久都沒有再夢見,但猛地一瞧卻依舊令人心驚膽戰。他不知道無間塔的三層葬送了多少人的生命,他們被火焰吞噬燃燒成灰燼,增添了一絲焦糊氣味。
“我操!塔爾!你給我悠着點!”踩在刀上的玄逐歸咒罵着遠離無間塔,他被濺了半身的血漬,不僅如此,現在的無間塔可沒有第七夢境的資金做後盾,哪裡壞了都得自己貼錢補,“我他媽衣服剛換的!”
“知道,”塔爾眯起眼睛,第二次拉開了弓,“别忘了你的冰。”
玄逐歸深吸了一口氣,淺海寒霜湧動不止,僅僅眨眼的功夫,血海瀑布便凝結在半空。血紅色的冰棱柱在片刻寂靜之後轟然下落,深淵烈焰緊随其後,清掃了大半攔路的魔族。冰晶在火焰燃燒之後極速增厚,成為了無數尖銳的錐刺,橫掃了半片天空。
而就在此刻,魔族王宮忽然傳來了一聲沉悶至極的鐘鳴。
整片北大陸仿佛在這一刹那陷入了寂靜,而後不過一個眨眼的功夫,一道氣浪随着第二聲鐘鳴橫掃了無夢城。飛行禁制都沒能阻止的事情在這一刻被輕而易舉地實現了,無數魔族從高空墜落,但無論是塔爾還是玄逐歸都意識到了大事不妙。
那不是鐘樓塔頂的時鐘,那是魔族王宮大殿閣樓之中——隻在北大陸易主之時才會響起的鐘。
“王權,”玄逐歸的聲音都在顫抖,“王宮發生了什麼?”
布雷希特站在閣樓上,他望着從玻璃窗縫隙裡透進來的晨光,伸手拍了拍王權的肩,再次敲響了鐘。
“王權——”
玄逐歸沒有得到回應,對岸的古代惡魔沉默不言,唯獨翻湧不止的情緒傳遞而來,告訴他契約并未失效。
陣陣氣浪幾乎讓無夢城内再沒有能夠站立的人,玄逐歸知道了王權的答案,他阻止不了布雷希特的選擇。斯卡文吉爾家的血脈不會再留在北大陸,布雷希特和伊斯雷爾命不久矣,蕾妮西亞帶着落霄去了大裂谷,而塔爾也終會回歸他的南方。
即使他玄逐歸是被選中的繼承人又如何?如果他擁有了王權的契約卻依舊無力掌控北大陸,那即使繼承了斯卡文吉爾家的一切,也依舊是個不堪用的廢物。布雷希特在逼他,無主的北大陸能讓他以最快的速度攀頂,那之後才是他真正的天地。
『王權,』玄逐歸第一次用傳音,他知道對方聽得見,『陳安和瓊·赫拉維還在王宮嗎?』
『離開了,』王權回答,『魔族王宮除了白夜塔歸屬塔爾,其餘部分沒有主人。』
『雷伊湖呢?』
『沒有雷伊湖了,』王權盯着西方的湖面,『他走了。』
晨光之下的湖中亭再沒有清澈的湖水環繞四周,雪白的鈴蘭鋪滿了裸露在外的湖底,白得刺目。
布雷希特最愛的就是愛瓦瑞克斯鈴蘭。
『他們不回來了嗎?』玄逐歸問。
『大概,』王權頓了頓,又說,『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是否還會和離去的故友重逢,也不知道無夢城乃至北大陸會擁有怎麼樣的未來。古代惡魔的壽命或許足夠讓他們經曆無數人的一生,但王權依舊覺得“失去”會過分深刻,如同成為他入魔契機的舊主,也如同陪伴了他近千年的人。
鐘足足響了二十七聲,王權看見了布雷希特如釋重負的笑,似乎從很久之前開始,他很少會有這樣的表情了。
“以後的北大陸可就和我沒關系了,”布雷希特坐在了窗邊的地上,因為脫力而仰頭靠着琉璃窗,“給我開扇去鈴蘭谷的門吧,走不動了。”
王權照做了,但遲遲沒有等到踏進去的人。
“你不挽留我嗎?”布雷希特低聲問。
“沒有意義,”王權說,“你不會因為我的一句話改變決定。”
“那倒确實是,”布雷希特失笑,“但我會感覺到慰藉。”
“什麼?”
“至少這大幾百年沒白和你拴在一起,至少我也是打動過古代惡魔至強者的人類,”布雷希特說,“我發現我還是喜歡當個人類。”
即使人類的生命短暫,即使人類脆弱而怯懦。
可任何與古代惡魔簽訂契約的人都失去了輪回的權利,他們和魔族一樣會吞噬契約者的靈魂,那是強大需要付出的代價。布雷希特心知肚明,即使他竭盡所能不依靠王權取得自己在北大陸的地位,但他們之間的契約存續時間太長,長到人類已然生生死死數十載。
“你還是人類的時候很窩囊,”王權看着他,“但很真實。”
布雷希特挑了挑眉:“那我該跟你說聲謝謝?”
“不必感謝,”王權低聲道,“下輩子别忘了你說的話。”
布雷希特一愣,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就傳送門送進了鈴蘭谷。他腳下的地面不住地震顫,鈴蘭谷内的深魇展開了守護結界,圍繞在他和伊斯雷爾身邊。
“蠢貨。”
深魇的咒罵很輕,但布雷希特知道她在說誰。
“護好你自己,我沒閑工夫管你們,”深魇掃了他一眼,“讓你們住到死的那天,看在蠢貨的面子上。”
王宮之内,王權指尖的皮膚在關閉傳送門的瞬間染上了一層霧一般的薄綠,他單向關閉了和玄逐歸的通感,而就在壓下喉間腥氣的一瞬間,魔族王宮的地面卻開始了巨大幅度的震顫,仿佛有什麼要破土而出。他從未有過如此迫切的、想要逃離這裡的願望,但他的劍身被埋葬在魔族王宮的地底,被凍土塵封在不見天日的千尺之下。
他放走了布雷希特的靈魂,但違約的反噬不會因為他是古代惡魔而有絲毫的減弱。地底的震顫連帶着整個北大陸搖晃不止,甚至極北冰原以南都被餘威波及。
王權深吸了一口氣,五指張到最大,半跪着壓住了大地。劍身距離他不過幾百米,可一旦帶連根拔起,地脈産生的裂痕必定會波及整片北大陸,法特裡柯山系也難逃一劫。魔族結界的核心即使已經被荊巡封在雪峰囚籠内也無濟于事,一旦山體分離,北大陸和南方之間的阻隔頃刻間便會消失。
他不能這麼做,魔族結界可以因為布雷希特的衰弱而逐漸消失,但地震的動靜太大,幾乎是在告訴南方的觊觎者,這裡已然成為了無主之地。他不想讓涅亞的努力毀于一旦,也不想讓布雷希特換取的時間付之東流。他看着長大的女孩往南去了,地脈的裂痕或許會波及她走過的路,他不想再讓她面對更多坎坷。
但他不過是一把劍,如果在數千年前知道自己孕育出靈魂後會面對這樣的痛苦,他甯可在那場戰争中随着舊主死在戰場的烈火裡,甯可一輩子隻知道嗜血而生,甯可被埋進誰的陵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