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一句話也沒說，沉默良久之後重新邁開步伐，朝着索薩家古堡的方向徑直而去。昆德爾蘭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他們肯定暗通了條款，但……
“你和死……索納斯說什麼了？”
還是沒忍住問了。
“在空中滞橋起點彙合。”
昆德爾蘭本以為自己能聽到對方法力因耗盡而啞火的好消息，但轉念一想他們剛才那段時間肯定不會隻講這麼點話，塔爾或許隻是不想告訴他而已。
“行吧，”昆德爾蘭自覺十分寬容，轉移話題道，“那酒館裡剩下的五個人，你真的不殺他們？”
“強制契約。”
古代惡魔即使法術受損也強大異常，但即使毫無抵抗之力的人類弱小如蝼蟻，強制契約這種逆天而行的術法依舊超越想象。昆德爾蘭無聲地深吸一口氣，忽然慶幸對方剛一開始見面的時候沒真的打算為難他。
黑狼跟随在他們一步之後，他吸了吸鼻子，硝煙的氣息撲面而來，充斥着每一寸空氣。
“那裡有很多人，帶着火藥。”
“塔爾！”蒼珩站在木屋門口高聲道，“卡雷澤說樓九和塔尼亞守着古堡，西面防線弱，更容易攻破。”
塔爾點頭。
“他們帶的火藥裡藏了暗器，附着小型的法術幹預陣法，是樓九的法術，”蒼珩頓了頓，“如果他背叛盟主追随了長老殿，記得留下來……我親自了結他。”
“好。”
索薩古堡廢墟并未坍塌，焦黑色的巨石層層疊疊堆出了一座火爐，将内裡的一切化為灰燼。樓庭笙坐在原本後院正中心的噴泉廢墟邊，手指碾着些許看不出原型的灰燼，等着那個所有人都說會來赴約的複仇者。
屬于古代惡魔的法術氣息在幾個小時前随着風抵達石殿，三長老塔尼亞從睡夢中驚醒，僅留下十一長老拉迪恩娜和最少的守衛保護石殿，其餘不論獵人或暗鸮皆傾巢而出。大長老禁止他們滅殺塔爾·斯圖萊特，但在活着的狀态下抓住也絕非易事，畢竟他身為混血種，在森林結界裡擁有絕對的豁免權。
正午時分的烈日曝曬後院的白玫瑰花田廢墟，樓庭笙聽見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但僅一個呼吸的時間就消失不見。眼前古堡的陰影盡頭出現了一個新的人影，帶着刺目的光眨眼間墜落在磚石廢墟之中。
樓庭笙掌心帶起一陣漣漪，尖刺一般的氣流随着轉身的動作組合成刀鋒，卻被阻擋在火焰凝成的屏障外。術法相觸的氣浪将他掀出三步，背光的視角讓他看不清眼前人的臉，但一雙眼睛在陰影中閃着銀光。
“樓庭笙？”
樓庭笙一愣，随即笑道：“嚯，真是好久沒人叫我大名兒了，差點都沒反應過來。”
“樓九。”
“随你怎麼叫，都在呢，”樓庭笙舉起左手，“我親愛的小盟主。”
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随着響指憑空出現，濃重的黑煙驟然炸開，将塔爾徹底環繞在内。但深淵烈焰的白光眨眼間便吞噬了煙霧，樓庭笙被刺得猛一閉眼，再回神時，那雙閃着銀光的眼睛就在距他不過咫尺之遙的地方。
塔爾擡手輕而易舉地扼住了樓庭笙的咽喉，深淵烈焰攏在掌心，停在距離對方太陽穴堪堪一指之處。
“自己人！”樓庭笙擡手投降，“别打我啊，都是自己人。”
塔爾盯着他：“塔尼亞在哪裡？”
“五點方向三百二十米有棵樹，他在從下往上第十二根樹枝上，躲樹幹後面偷看呢，”樓庭笙壓低聲音，“我以性命發誓啊小盟主，我這輩子背叛誰都不會背叛盟主和夫人和你一家子，畢竟沒活夠不想死太慘。”
“炸藥裡藏的暗器附着了幹預法術，”塔爾眯起眼睛，“你想殺我。”
“我也加得不多啦，畢竟總得做做樣子騙塔尼亞，況且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嘛，”樓庭笙揚起嘴角，舉在半空的兩隻手緩緩捏起，低笑道，“不過情報是對的，隻不過……稍微有一點小小的、不是太重要的偏差。”
響指聲稍縱即逝，五點方向的咒罵聲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爆破聲中。塔爾朝暗處的昆德爾蘭和陸離比了手勢，确認他們追趕向塔尼亞所在之處後再次将注意力盡數放在了樓庭笙身上。
眼前吊兒郎當的人頂着一頭燦金色的闆寸，和他書生氣十足的本名十萬分不搭。那一響指過後，塔爾自覺并未松手，但對方仿佛眨眼間就從掌心裡溜了出去，絲毫不留痕迹。
“讓我猜猜，你先去找老六了吧？”樓庭笙轉了轉脖子，骨骼咔咔作響，“唉……早跟塔尼亞說了在這兒不僅蹲不到你還會被反殺，他偏不聽，這下好了麼，死都沒見着你正臉。”
塔爾退了半步：“去空中滞橋起點，找索納斯。”
“哦，”樓庭笙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地方，但剛踏出一步就回過頭，補充道，“但是事先說明啊，我不跟你簽契約，上次和盟主的起誓法陣純粹是被他騙了，我可不會兩次踩進同一個坑裡。”
塔爾不在乎這個：“随便。”
蒼珩與他關系匪淺，但即便如此，剛才酒館的會面中也沒給他說半句好話，反倒是多次提點謹慎為上，必定事出有因。
樓庭笙沒料到塔爾的反應，他愣了一秒，問：“你不怕我倒戈？小朋友，你知道老六為什麼這麼防着我嗎？”
塔爾頓了頓，反問：“我是他？”
塔爾的眼神看得樓庭笙渾身發毛，在長老殿混迹多年，這種不帶半分隐藏的坦蕩神情早已成了夢裡才會看見的上輩子的事情。他沒有畏懼，似乎真的像是說出口的那兩個字一般，對任何變故都并不在乎。
而通常隻有兩種人會這樣，一是深陷泥潭的亡人，二是睥睨一切的強者。
“那是他的選擇，不是我的，”塔爾說，“索納斯會告訴你之後的事，先走一步。”
“等——不是你跑那麼快……索納斯是誰啊？”
塔爾轉眼就消失在了古堡廢墟裡，任樓庭笙怎麼喊都沒再給出回應。他從古堡的後門踏入黑暗的走道，沿着仆從們行走的狹窄樓梯緩緩上行，最終抵達正廳。血早被火燒透了，曾經堆滿屍體的地方還留着些許被燒成黑色的骨骼，地面上留下了清掃的痕迹，應該是被人潦草地打掃過。
『我其實不建議你故地重遊，』死靈低聲說，『時間不夠。』
『就去三樓看一眼，很快，』塔爾踏上樓梯，『注意樓庭笙。』
樓庭笙明擺着誰的話都不樂意聽，肯定不樂意第一時間就趕着去空中滞橋起點。他先前大多時間都在森林東邊的迷霧區附近遊蕩，除了石殿，能去的應當也就隻剩下了一個地方。
『他要來酒館？』死靈問。
塔爾擡起頭望向樓梯邊的那扇大玻璃窗，窗框早已碎得幹幹淨淨，風雨将原本白淨的屋内弄得一片狼藉。一年多前的記憶緩緩回籠，那些因為意識混沌而模糊不堪的畫面随着血脈的覺醒逐漸回歸，姗姗來遲。
但時至今日，他的情緒卻意外的冷靜。
『如果見到了，就對他用強制契約。』
死靈無奈：『你還真是不留情。』
塔爾沒有否認，他不能留情，控制牆頭草最好的辦法就是斷他後路。樓庭笙有第一次違背他的意願就會有之後的無數次，而眼下的他經不起任何變故，也做好了在一切結束後付出代價的準備。
他踏上了二樓，朝着自己原本的房間看了一眼，猶豫片刻還是選擇了推門而入。那裡面的一切早已經面目全非，他将蒼珩遞還的弓放在了木桌的灰燼邊，小心翼翼抽開了床頭的櫃子，将那顆獠牙放在了許多别的戰利品中間。
這裡是他長大的地方，是他曾經可以肆意酣睡的庇護所。
而就在塔爾準備離開房間時，戒指裡卻突然傳來了來自灰線中樞的消息。他們約定的時間在日落之時，燕拾通常不會提前打擾，唯一的例外就是虞影溯。
虞影溯的筆迹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廢墟裡，塔爾甚至找不到一個坐下的地方，最終隻能站在門邊看起信紙。
如他先前所料，萊恩地脈中的盧诃薩克矮人們将穩定點被破壞的消息傳到了琳琅天城，長老殿即刻作出了反應，但具體決策虞影溯無權知曉，隻能讓塔爾做好最壞的打算。
血族靈魂回歸的事不再是秘密，隻是對于暗黨而言，幾百年奪取靈魂的仇恨依舊無法消弭。而死靈的出現也已經被長老殿知曉，但大長老并不打算聲張，隻是以此作為誘餌，有一杆沒一杆地釣着羽谿。
琳琅天城的情況與料想中的相差無幾，隻是虞影溯向上爬的速度遠超他的預期，甚至還不曾使用過獸人族的獨角獸信物。暗黨裡風雲詭谲，但他那種人似乎就适合活在漩渦裡，天生就是翻雲覆雨的一把好手。
“長老殿暫時沒有合适的人選支援森林，我放出了餌，他們會來找我的。過幾天羽畫會去角鬥場救達妮安卡，涵山城被俘虜的人類們和艾菲爾特是我的暗線，别告訴江蘭煙，也别告訴蘭克。
“記得走帕帕羅爾嘉，我會往東去，在亞恩城的夢裡等你。”
塔爾将信紙折好裝進了口袋，直至此時才發現自己有些僵硬的臉頰和不自覺上揚的嘴角。他揉了揉臉，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才勉強平複心情。
好想他，控制不住自己想他。
『塔爾，』死靈提醒道，『樓庭笙出現了。』
『按說好的來。』
他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了三樓，循着記憶裡的路線找到了那條走廊，走到盡頭。原本的油畫早已消失在大火中，但畫框卻完好無損，嶄新如初。這裡沒有法術殘留的氣息，但和從前一樣，畫框後有什麼東西吸引着他往前走，最終觸及了一道詭異的屏障。
不知從何而來的吸力拖着他朝前，穿過結界來到了十多年前的索薩家古堡。幼時的記憶一瞬間如潮水般湧入他腦中，一切陳設恢複如初，一塵不染的牆面上挂着索薩家前任家主們的畫像。
走道盡頭忽然開啟了一扇門，狂風将畫像吹落，摔成了無數晶瑩的飛灰，如同吸血鬼消散時的塵埃。牆後的塗鴉還保留着嶄新的顔色，這裡的時間仿佛停止了一般，但塔爾不敢觸碰任何東西。他害怕這裡有另一個時間結界，害怕眼前的一切隻是結界造成的幻覺，真實會在一切碎裂過後重新襲來。
一陣風從走道盡頭吹來，原本的牆壁變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走道，不知通向何方。塔爾嘗試着呼喚死靈，但交流渠道似乎被截斷了，沒有得到任何應答。
虞影溯曾說過他走進樹樁地下的經曆，他們曾走過一段漆黑的路，連血族的眼睛都無法看清周圍。塔爾頓了片刻，在第五次呼喚死靈都沒有回音後朝着走道盡頭邁出了步子，眨眼間，眼前便出現了向下的樓梯。
走廊盡頭是一扇開着門的房間，火光搖曳着映在磚石地上。塔爾看見了裡面的人走動的影子，那人駐足在門口，掀開了一層看不見的紗簾，一個人的上半身就憑空出現在了塔爾視線中。
“我還以為得等你幾天，這麼快，是從索薩家走的？”那人笑着問，“快進來吧，你的小吸血鬼還等着找回他的記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