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蒙·諾克其實沒想過自己還能活着見到虞影溯，自琳琅天城那一别，他們之間連書信往來都難上加難，更别提如今面對面的交談。水精靈泠茵揮退了守在門外的侍衛，她臨走前向克萊蒙投去了詢問的目光，最終在得到回複後才關上門退了出去。
這位精靈和初見之時全然不同了，時間或許治愈或麻痹了什麼東西，讓她變得冷靜又強大。
“長話短說吧，我還要趕去亞恩，”虞影溯開門見山，“塔爾已經占據了石殿，你做好應對的準備，收好阿隆納以西的地區，别的我來。”
克萊蒙深吸了一口氣：“你們……進行到哪一步了？”
虞影溯并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克萊蒙潛入羅蘭公國至今，每一次的消息都讓他們獲得了可乘之機。但時至今日，東邊森林裡的變故必定會讓鮮少有戰争的帕帕羅爾嘉陷入苦戰，可為了信息、為了不浪費之前所做的一切，克萊蒙必須繼續下去。
克萊蒙看對方的臉色便知道了答案，轉而問：“我還能做什麼？”
“我需要兵力前往亞恩城，塔爾至少會打到亞恩，可能還會波及阿隆納。趁早疏散居民減少傷亡，我們動起手來不會留情，”虞影溯低聲道，“泠茵可信？”
克萊蒙點了頭。
“那你們保全自己，現在的消息有我，你把自己藏好，”虞影溯的聲音越來越輕，“把自己當作羅蘭公國的一員，有那些信件作為證據，落月同盟不會為難你……但如果輸了，你也有退路。”
克萊蒙頓了半晌：“你要保……我？”
“是，”虞影溯看着他，“我們要你活下去。”
克萊蒙自始至終都不了解他們保全自己的目的，甚至不惜為此犧牲達妮安卡。羅蘭公國長老殿對他的信任因為達妮安卡身份的暴露隻增不減，甚至他身為人類，也擁有了和聯盟的混血長老們不相上下的地位。
如果長老殿裡有人知道那本《甘棠遺愛》的内容，有人了解百年前帕帕羅爾嘉大瘟疫的更多細節，那他就不應該坐到如今的位置；可如果他們并不知道……塔爾和虞影溯回歸之後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即使那不亞于把他推上風口浪尖。
屆時，虞影溯該怎麼保他？
“你們究竟想要什麼結果？”克萊蒙低聲問。
虞影溯明白他的顧慮，但颠倒是非對他們而言并非難事。
“兩天後，西南氣根那邊會送來一本書。”
克萊蒙有種不祥的預感：“什麼書？”
“《甘棠遺愛》。”
克萊蒙猛地起身，椅子拖拽的聲音驚動了屋外的泠茵，敲門詢問内部狀況。
“你們把芙蘭——”
泠茵的呼吸距離門不過咫尺之遙，一旦屋内有任何異動，她就會破門而入。
“最後一件事，芙蘭現在在大裂谷的獸人族聚居區，”虞影溯繼續道，“還有一個人你應該記得，他叫……科爾曼·哈倫恩。”
清晨的亞恩城籠罩着薄霧，城中心的噴泉廣場邊停着一群灰白相間的鴿子，若隐若現的人聲從遠處傳來。亞恩城中心往東第二條小巷入口，冰激淩店在日出時分提前掀開了卷簾，塔爾從暗處現身，踩着從平原透進來的第一縷陽光抵達了店門口。
老闆似乎很習慣這種起得比太陽還早的怪人，一邊忙活着整理，一邊頭也不擡地招呼客人。
“要點什麼？這個月的特色是海鹽玫瑰……”他感覺到些許不對勁，早起的客人們多數都來去匆匆，很少會有這麼長時間不說話的，一擡頭果然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熟面孔，“诶，我以前見過你吧？”
“辣巧克力單球，謝謝。”塔爾低聲說。
老闆見他沒多少寒暄的意思，也不打算自讨沒趣。可等到他遞出東西後再次擡頭的時候，人已然消失不見，隻剩下幾枚錢币陳列在桌上。
稀有混血種們如約到訪，他們跟着塔爾走到了小巷深處，接二連三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塔爾停在盡頭，從中轉站拿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東西，讓他們從午後開始在亞恩及周邊城市散布消息。
“如果成功，兩天後在這裡拿報酬，”塔爾說，“你們會得到想要的東西。”
如果說稀有混血種是涅亞真正留在森林裡的一把利刃，那必然是一把雙刃劍。塔爾并未告知自己會給他們什麼，他們也不曾多問，點頭過後便消失在了轉角，和清晨的薄霧一同悄無聲息地滲入了亞恩城的大街小巷。
亞恩城中看不出多少戰争的痕迹，這裡的人們日複一日過着自己的生活，似乎并不在意掌權者姓甚名誰。噴泉廣場上的行人随着天色漸亮逐漸增多，塔爾等了半個小時，最終取出燕拾送至中轉站的傳送符，讓被零食引來的鴿子帶去了噴泉池邊的地面上。
『我準備好了，随時啟動，』燕拾道，『虞影溯剛才給我傳信，他最多還有三個小時抵達亞恩城中心。』
塔爾揚起了嘴角，這些時間剛好能讓灼淩溶化惡疾的大半屍骨，溶骨病的可怕之處至今都流傳在帕帕羅爾嘉的居民們口中，一旦再次出現輕易就能被認出。
『克萊蒙給你們準備好住處了，在亞恩城靠東邊的郊外，獨棟别墅。兩天後昆德爾蘭會和稀有混血種們同時抵達，弗洛和卡佩爾修在檀楓鎮等你消息，』燕拾頓了頓，『另外，秦侑戎找到修斯了，但他傷勢過重已經昏迷不醒多日，沒辦法用平常的方法簽訂契約，而另一種太過冒險，不确定他會不會因此喪命。』
『告訴他不簽也是死，讓他自己決定，』塔爾說，『羽畫有消息嗎？』
『暫時還沒有。』
她穿梭在帕帕羅爾嘉的西萊恩之間，哈普蘭特·鉑爾曼一旦攔截成功必定引起軒然大波，因此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塔爾沿着噴泉廣場繞了一圈，最終鑽進了一家東南街角的咖啡店，要了一杯冰茶和一塊巧克力蛋糕，選了靠窗的位置。初夏的陽光透過噴泉的水流映在他身上，溫暖得仿佛火焰的擁抱。
『完畢。』
另一邊的燕拾頓了頓，再次确認：『能完全避開水源嗎？否則整個城都會遭殃。』
『可以，』塔爾頓了頓，『火也會燒幹淨一切。』
飄落在地的法陣閃過一道微光，龐然大物驟然出現在噴泉廣場。行人尖叫着遠離，巨獅屍身的腐臭在短短數秒内籠罩了整片廣場，随着風飄向更遠的地方。豔粉色的液體在幾分鐘後如約而至，甜膩至極的氣息混雜其中，不少人都忍不住在嘔吐。
“客人，客人，”咖啡館的老闆捂着口鼻，皺着眉，“您好，這邊……這不知道——”
“沒事，”塔爾盯着窗外，低聲道，“再給我來杯咖啡吧，謝謝。”
亞恩城的治安巡邏隊很快就抵達了現場，但卡特萊恩巨獅的屍體沉重至極，區區幾人想要挪開根本沒有可能。小隊長第一時間下令彙報總部增派人手，而就在此刻，一聲不知來自何處的尖叫打亂了一切。
“溶骨病……溶骨病！”年邁的婦人跌坐在地，“它的骨頭……骨頭在溶化……這是溶骨病……我們……我們死——”
觸碰過屍體的人們驚慌失措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有些人雙腿一軟跌坐在地，被同伴們拖拽着遠離污染的源頭。
死寂頃刻間降臨，塔爾聽見咖啡店老闆摔碎了一整盤的碗碟和杯具。碎玻璃的瓷片刺破了他的皮膚，但疼痛似乎缺席了一般遲遲不來。塔爾想起身去幫他一把，但後屋烤甜點的婦人早一步出現，流着淚讓他冷靜。
“混血種……一定是他們，”婦人的聲音顫抖不止，“和百年前一樣，君家降生了一個混血……而現在的琳琅天城裡全是混血，天空樹要懲罰我們了……瘟疫又要來了。”
塔爾以為亞恩城的居民們早已經忘記了百年之前的事情，但灼淩給他們帶來的痛苦從不曾被淹沒在時間長河中，一旦露出水面，驚濤駭浪便會接踵而至。他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屍臭和甜膩交織成了最令人厭惡的真相。塔爾将指尖觸在了玻璃窗上，惡疾的屍體似乎在他的觸碰下逐漸融化，泛着甜香的屍水沿着磚石間的縫隙流淌在街道上。
亞恩城的居民們尖叫着逃離廣場，卻依舊有許多人瑟縮着聚集在不遠處的街角。那些人并不知道這種被稱之為“病”的“毒”永遠都不應該出現在法爾伽魯姆的樹冠之下，不知道那具屍體究竟是誰，又是被誰放在了無數人必經之路的十字路口。
“客人……先生，我們、我們要閉店了，”婦人梗着聲走到他身邊，将裝着咖啡的紙杯放在他面前，“很抱歉，但我幫您做好了咖啡，免費給您了，能麻煩您——”
“不用抱歉，”塔爾打斷了她，在桌上放了三枚金币，“你們的蛋糕很好吃。”
無論是他還是聯盟都不屬于這裡，如果如今的一切是迫不得已，那到了結束之時，如論結局如何，他該把這一切都帶走。
等待的時間異常漫長，紙杯裡的咖啡在時間過半的時候就冷透了，被一飲而盡。塔爾始終都盯着廣場上的情況，防止灼淩在意外情況下混進亞恩城的水源，也防止居民們出現什麼意料之外的異動。日出後的廣場上沒了奏樂的吟遊詩人，昔日被賣藝雜耍籠罩的地方冷清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