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禽牧北率領鐵鹞子撤回到天都山軍營。雖然他們的死傷比宋人要輕微得多,但夏最精銳的鐵騎就這樣敗給一群連軍隊都算不上的散兵遊勇,簡直是自太祖起兵以來前所未有的羞辱。整個右廂軍都士氣低落,甚至有人在小聲抱怨。這些忠心跟随米禽牧北多年的将士們怎麼都想不通,他們算無遺策用兵如神的大将軍,這次怎麼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米禽牧北若無其事地查看駐地,安撫傷兵。趙簡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旁,也不敢問他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徹底明白了,米禽牧北根本就沒有後手,更沒有什麼将計就計的圈套。他在别宮前那樣說,完全是為了讓她繼續謹慎提防,不至于輕舉妄動暴露自己。
這一次,七齋終于真正地赢了米禽牧北,打了他個措手不及,讓他一敗塗地。可趙簡卻無法享受勝利的喜悅。因為她看到的是,在她把刀插進米禽牧北的要害時,他卻倒轉劍鋒,将本該刺向她的利刃對準了自己。
等待他的究竟會是什麼呢?
這時,有皇宮侍衛來報:“大将軍,君上命您速去天都山别宮複命,還指名讓夫人随行。”
“知道了。”米禽牧北平靜地答道。該來的總會來。
他轉身走向趙簡,突然拉住她的手臂,壓低聲音說道:“我知道七齋在等你。如果你還想活着見到他們,就千萬不要承認你盜取兵符假傳軍令。”
趙簡用顫抖的聲音問道:“那你呢?你會怎樣?”
“不會怎樣。”米禽牧北不動聲色地放開她的手,自顧自地朝前走去。
***
到達天都山别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滿朝官員仍聚在大殿裡,隻是各自的家眷都回了家。
燈火通明的宮殿還殘留着節日的喜慶,可每個人的臉上都烏雲密布,預示着一場即将到來的風暴。
米禽牧北和趙簡剛在殿中跪下,元昊就怒問道:“米禽牧北,你還有什麼話說?你不是說你早有部署嗎?結果呢!”
米禽牧北看着地面,淡然地說道:“臣用兵不善,甘願受罰。”
“等一等!”甯令哥疾步走到趙簡面前,低下頭陰沉地問她:“我問你,你真的是奉牧北之命傳的軍令嗎?”
他不相信米禽牧北會在用兵上出如此昏招,而他也最清楚米禽牧北如何三番五次地替趙簡包庇隐瞞。這一次肯定又是同樣的情況,瞞得過别人可瞞不過他!
趙簡擡起頭撞上甯令哥帶着恨意的眼神,不由得脊背發涼。也不知為何,自己無論做什麼仿佛都會被這雙眼睛盯上。
“是。”她小聲地答道,趕緊又低下了頭。
“太子殿下!”米禽牧北卻在一旁說道,“臣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大軍就是臣下令調動的。殿下難道是在懷疑臣欺君嗎?”
欺君?甯令哥這才驚覺自己差點幹了件蠢事。如果讓趙簡承認她假傳軍令,那米禽牧北豈不就犯了欺君大罪?
牧北啊,你怎麼又為了這個女人把自己的路給堵死了?
“哼,不用再多問了!”元昊不耐煩地怒斥道,“米禽牧北擅作主張私自調兵,不但涉嫌謀逆,還自作聰明,弄巧成拙!堂堂右廂軍,竟然在冬至節的皇家宮宴時讓一幫暴民匪徒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把這麼多人救走,簡直是奇恥大辱!整個大夏國的臉都被你丢盡了!按照我黨項的傳統,辱軍之将,其罪當誅!”
“不可!”甯令哥立刻反對,“勝敗乃兵家常事。米禽将軍隻不過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犯不着為這一次失利治他的罪!”
他的口氣斬釘截鐵,不留餘地,元昊卻隻能對他幹瞪眼。現在他果然已經不把自己這個父皇放在眼裡了。滿朝文武都成了他的人,自己身為皇帝,想殺個人還得看兒子的眼色。
可沒想到,群臣中竟然有人站出來跟甯令哥唱反調。
“太子殿下,臣有異議!”一名文臣站了出來,此人正是米禽牧北剛抓了宋人時帶頭彈劾他的人之一,“臣以為,這不是一次失利的問題,整件事就是米禽将軍一手搞出來的鬧劇!當初抓捕三千宋人,雖是為了清剿大宋暗探,但也實屬極端。國與國之間的暗戰本就是公開的秘密,試問夏在宋遼難道就沒有情報網嗎?為了所謂國家安全,完全不顧國民的利益,不但讓兩國的貿易徹底停滞,還把夏再次推向戰争邊緣。如果以此為代價能換來銀兩土地倒也罷了,可米禽将軍今日之舉,又将這一切化為泡影,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讓夏人承受的巨大損失變得毫無意義,還丢盡夏軍的顔面,讓我們成為全天下的笑柄!如此禍國殃民之舉,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一時間附和聲四起,偏偏都來自平時對甯令哥顯得十分忠誠的那些人。
米禽牧北對此卻并不意外。一将功成萬骨枯,他深知自己今天的地位是踩着多少人的鮮血奪來的,也自然明白腳下和身後全是憎恨仇視他的幽靈。對大部分人來說,支持甯令哥和認可他本來就不是同一回事。
黨項是一個别扭的民族。他們一方面崇尚武力,保留着原始的血性,但另一方面,由于自大唐以來一直受到中原文化的熏陶,很大一部分人又推崇儒家的忠孝節義三綱五常。元昊算是一個特立獨行的異類,他一心想擺脫中原文化,重拾黨項人的個性,但也正因為如此,從創業變為守成之後,他荒淫殘暴喪倫敗德的行為引起了越來越多的不滿,最終導緻他民心盡失,讓群臣倒向了更講仁義的甯令哥。可因為同樣的原因,米禽牧北也始終被一些人認為有損甯令哥的聲譽,甚至會威脅他的地位。在那些人看來,米禽牧北是個極其危險的野心家,暴虐狡詐,還殘忍弑父,隻不過就是專門替甯令哥咬人的犬,殺人的刀,等甯令哥羽翼豐滿,就該盡早舍棄掉他。甚至在坊間傳聞那裡,米禽牧北是靠美色惑主魅上,才取得了甯令哥的信任,是一個近乎于紅顔禍水的存在。米禽牧北當然知道那些明裡暗裡對他充滿敵意的聲音,但為了鞏固甯令哥的根基,讓他盡可能多地赢得人心,他也隻能對那些人睜隻眼閉隻眼,隻要他們忠于甯令哥,便不做計較。
可是現在,那些人卻得到了一個除掉他的絕佳機會。他犯下如此離譜的大錯,就像突然摔倒在了對他虎視眈眈的狼群之中,隻能任其撲上來瘋狂地撕咬。
甯令哥慌了神,元昊卻喜出望外。他倒要看看,自己這個優柔寡斷的兒子到底有沒有魄力忍痛割愛,以換取他所謂的人心。
于是他得意地從龍椅上站起來,趁機推波助瀾道:“太子,聽聽衆臣們的聲音吧。你不是自诩秉公持正,順應民心嗎?現在可是你為大夏國民做出表率的時候啊。”
大殿内幾乎一邊倒地全是要求處死米禽牧北的聲音。也有一些右廂軍的将領替米禽牧北求情,比如寶引未央,可在唇槍舌劍的戰場上,他們哪裡比得過那些伶牙俐齒的文官?偏偏米禽牧北自己一言不發,絲毫不做辯解,仿佛四周的喧鬧與他無關。費聽轍看不過去了,剛想站出來,可米禽牧北立刻發現了他的意圖,連忙遞出一個眼神阻止了他。
米禽牧北深知,自己已經身敗名裂。如果甯令哥不殺他,便難以服衆,這肯定會給元昊反撲的機會。看來,是到了把這條命還給太子的時候了。
如今太子已經羽翼豐滿,不再需要他這把刀了。留着他,反而會成為太子的軟肋。他永遠都隻屬于黑暗,注定了要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煙消雲散,化作迎接光明的祭品。自從選擇了這條路,他就早料到會有今日。還好,費聽轍等人已經站穩了腳跟,可以繼續輔佐太子。就算沒有他,太子的霸業依舊勢不可擋。
在一片責難聲中,米禽牧北擡起頭,眼角閃着淚光,眼神卻無比堅決,“臣昏聩無能,恣意妄行,以至釀成大錯,有負太子深恩。如今隻求一死,以償罪孽。”說完便俯身叩拜。
“本宮不同意!”心急如焚的甯令哥脫口而出。
可百官立刻跪下來,紛紛請求他治米禽牧北死罪。元昊則一臉滿足地坐回龍椅上欣賞這出好戲。
甯令哥膽顫心寒地站在大殿的台階上,群臣的苦苦相逼猶如潮水般湧來,讓他幾乎要窒息。
如果連自己最愛的人都護不住,要這皇權又有何用?!
就在這時,趙簡突然開口了:“啟奏君上、太子,我夫君所做的這些決策,無論是抓捕宋人,還是調兵誘敵,皆是臣的提議。臣自以為了解大宋局勢,誰知判斷失誤,才導緻今日敗局。我夫君有此昏聩之舉,皆因臣的誤導,實屬無心之失。若要論罰,臣當為罪首。還望君上太子對我夫君從寬處置!”
米禽牧北頓時直起身來,毫不猶豫地反駁道:“所有決定都是臣一人所做,與我娘子無關!”
“你不要再替我掩飾了!”趙簡轉過頭,摸着自己的臉露出委屈的表情,“你剛剛還因為我給你出了昏招氣急敗壞打了我,這麼快就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