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整個監室都安靜下來,褚昀才緩緩展開掌心,定睛看着手中的小瓷瓶。
上好的白玉小瓶恰好攥在掌心,還留着姜璇手上的餘溫。褚昀親眼見着姜璇從袖中取出這小瓷瓶,顯然是提前準備好的。
輕輕扭開塞子,裡頭是已攪拌均勻的藥粉。
解開衣帶,麻衣褪至肘間,伸出手隻堪堪探至左後側的琵琶骨,恐怕上藥又要受點苦了。不幸之幸,那鞭杖似乎刻意避開了左肩曾經的箭傷,悉數落在背部。
背部的肌膚在多年的磨砺下更為粗糙些,倒也能勉強受得下如此創傷。倒是那大杖着力點漸漸下移,不再隻指後背,讓臀腿之處皆染上一片淤青,坐下來痛楚四溢。
不知是不是姜璇特意叮囑過,那獄卒并未給她換上木枷,縱然那鐵铐頗為沉重,上藥還是輕松些許的。
隻要她動作,背後都傳來連續的鈍痛,她已可以想象身後斑駁的痕迹,配上這可笑的經曆,簡直荒謬至極。
姨母離去前冰冷的神色再度顯現在腦海中,褚昀已可斷定此次談判并不樂觀。
先前一戰已殲滅了前線數萬的晉軍,如今北晉國内的局勢地動山搖人盡皆知,正是西魏吞并北晉的絕佳時機。她們怎會輕易放棄這個機會?
将她推上前線,給母親師母她們進行一番威脅,成了便收入囊中,不成便一舉擊潰。好算計!
思緒雜着無法平靜的憤懑幾乎将她淹沒,直至手臂接近抽筋,才勉強替自己上好了藥,稍稍緩解了些許焦躁。
褚昀變換着姿勢靠在牆角,試圖緩解一部分身後的痛楚。姜璇别有目的地接近她,忽遠忽近,如有魔力般引導着她傾斜過去,在似夢似幻中險些迷失了自己。
姜璇目的在于勸降,一步步擊垮她的城牆,意圖長驅直入,直至徹底占領。
她自然也明白,若是她始終抗拒面前的橄榄枝,迎接她的便隻有無底的深淵。她們不會放過她的,以及方屏和其她将士們。
究竟是圖什麼呢?單單為了那所謂“将星臨世”的名頭麼?
古書言,“将星者,權也。既得之則足以并天下。” 自她記事起便始終抛不開這個名頭,衆人高看她,羨慕她,更嫉妒她。
可是,天下的命運又怎會隻掌握在一人手中?
國師曾斷言她命中帶殺,正是天上将星臨世,又是承天使命雲雲。
思及過往,褚昀不禁苦笑。依理,這也應算是個吉祥之象,她卻自小被另眼相待,被傳言殺氣臨身、無制則成禍。
那天上的将星下凡來,總不會是為了曆經如此罷。将星司掌生死權柄,乃中天上将,又怎會折戟沉沙,落得她這般的境地?
疲憊卷着倦意襲來,卻又被一股無來由的煩躁趕了回去。褚昀偏過頭望了望先前在牆壁上刻畫的痕迹,距離她初來此已過去多日,愈發怅惘起來。
監室裡的光線昏暗,隻有幾盞油燈在外頭搖曳着。她被關在大獄深處,被幾重岔路阻隔在隐蔽的角落中。看守的獄卒們都是姜璇手下的人,她的一切都被牢牢把控在姜璇手裡。
她不甘就此沉淪下去,直至刀起刀落草草結束這一生。她亦不願就此低下頭去,做天下人口中背信棄義的小人,貪生怕死的罪隸。
但她終究還是要走到了這一步。
疲倦地阖上眼,褚昀心中亂亂的,如交纏在一起的絲帛,一圈一圈環繞在她四周,讓她無處遁逃。
寂靜持續了約莫幾個時辰,監室外忽又傳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
直到腳步漸漸近了,在監室外停下,褚昀才悠悠睜眼。
她支起身子,攏攏面前的幹草堆,掩住了小瓷瓶,再扶着牆站起來。
“一個時辰。” 外頭傳來一句冷冷的吩咐。
不待她揣測一番來人,鐵欄外便閃現出一個身影。那人顯然有些急切,直奔過來攥住兩根鐵欄,力道之大讓沉重的鐵門都發出了一聲悶哼。
來人的發髻有些淩亂,麻衣沾上了塵土和污垢,仍舊規整地穿在身上,一絲不苟。乍一看便是講究之人,便是如此,也要在乎服飾上的細枝末節。
倒是面龐上的幾處新傷仍滴着血,想必是先前掙紮之時遭受了好一番教訓。
“褚昀……”方屏在鐵門前停了下來,話語到了嘴邊卻忽然不知如何說出口,隻喚了一聲,又莫名僵持起來。
雖說她同褚昀因家族之争一向不睦,更是因為在武學上總是被褚昀遠遠甩在身後而嫉妒不已。如今在此處相見,倒也是同病相憐,沖散了不少先前的戾氣。
獄卒們帶着她東走西繞方才來到此地,透過鐵欄,二人的狼狽也皆入眼底。
想起自己與其她将士們一同在監室裡互相取暖,再眼見着褚昀孤身一人,也頗有些同情。
“你又有何事?” 褚昀悠悠地邁着步子靠近鐵欄,目光微冷,似乎對方屏的前來并不感到意外。
鎖鍊在地上拖行,發出刺耳的聲響,在本就寂靜的監室中顯得尤為突兀。方屏很明顯地一愣,又有些難為情地眨着眼睛當作無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