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應彪死了,但他仍然聽得見商雲的聲音。
商雲在他的屍身旁絮絮叨叨,哭得不成樣子。
他掀起披風,想要為她擋雨,卻發現雨水穿過他的身體砸在商雲的背上,他沒辦法,隻能蹲在她的身邊。
“狗東西,你說話啊,你今天要告訴我的,卿卿是誰?”
“你外面養的美人在哪裡,你人都死了,好歹告訴我一聲,我把人家放了。”
“你是不是聽說過我能蔔筮,所以才娶我的?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要逞強?那可是未來的天子,你搞不過人家的。”
他虛空摸了摸商雲的頭,一一回答。
“卿卿……是在叫你,崇城風俗。你總問,我不好意思說。”
“早就放了,讓底下人去做的,怕又被你聞到味道。”
“不是帝君指婚……是我求來的。”
“什麼,姬發是天下共主,他敢謀反?!是不是你诓我的,他那樣一個毛頭小子,哪裡有天下共主的風範?”
商雲怎麼擦也擦不幹淨他的傷口,隻能傷心地用披風蓋住他的屍身。
“崇應彪,你混蛋,你壓根不在乎我,你不出城就不會死,為什麼不聽話,為什麼要尋死……”
他看着自己的屍體,輕聲道:“我殺了自己的父親,手上有無數條人命,而且你也想離開,我是該死了。
雲……你晚一些改嫁好嗎?先去崇城給我立一個衣冠冢,要不然,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嗯,最好先遊曆九州,再回崇城,遲個幾十年,或許還能相見。”
商雲哽咽着,想要幫他翻個身,卻怎麼也挪不動,商雲坐在泥地裡:“崇應彪,你為什麼這麼重?我搬不動你,你自己動一下行不行?嗚嗚嗚……”
他無奈:“你不是有三眼嗎?你怎麼不看看我?再不看就來不及了,我感覺我的魂魄快要散了。”
崇應彪湊到商雲的臉邊,這才看清,她的眼睛一直往外滲血,血和淚混在一起,又被大雨沖散。
“雲,你怎麼了?你還病着,先回去吧,讓崇城子弟來幫我收屍。”
他想伸手拽她,手掌卻穿過了她的身體。
商雲抓住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勁兒,手腳并用,終于幫他翻了個身,用披風将他完全裹住。
商雲累得氣喘籲籲,臉上身上都是泥漿。
“以後少吃點,一頓要吃七碗菰米,三斤鹿肉,咱們家都快被你吃垮了。”
他想幫她,卻又碰不到:“嗯……下輩子,我會少吃一點的。”
經過商雲一番揉搓,崇應彪的屍體又被弄髒了。
商雲解下胸甲,脫去外衫,然後用帕子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污漬。
“雲,你會凍死的,回家去吧。崇城這幫飯桶,平日好好養着他們,怎麼還沒找過來?”
商雲描摹着他的眉毛:“崇應彪,你欠别人的,都還盡了,從今以後,你隻是你。”
坑殺敵人,守國償還。
弑父弑君,以命償還。
商雲咬破手指,在他的裹屍布上勾畫。
血液遇水不散,在布上畫出一道道符咒。
崇應彪的魂魄飄來飄去:“雲!你能救我嗎?可是你流了好多血!”
符咒畫完,商雲輕輕将手按在他的頭顱上。
“魂魄離散,汝筮予之。招魂幡動,魂歸來兮。”
崇應彪感覺到通身劇痛,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扯着他,他本想抵抗,可是看到商雲的動作,又知道她是在救他,所以便強忍着。
“雲兒,我好痛……好痛……比殺了父親還痛……”
他咬牙硬撐着,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失去了意識。
他再睜眼,眼前卻是一片黑漆漆的混沌,并不是他們所處的莽原。
“雲,雲,你在哪裡?”
沒有人回答他。
他在黑暗裡行走許久,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摸不着。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突然響起一腔蒼古的男音:“吾兒,别來無恙。”
崇應彪身形一僵,轉身望去,什麼也沒有。
他認得父親的聲音,分别八年後,他在大殿上殺了父親,寥寥幾句交談,卻深深印刻在他心裡。
“吾兒,為父虧欠你許多,以命讓你登上伯侯位。此番重回人間,忘卻前塵吧。”
“雲兒渡我,莫辜負她。”
——
崇應彪猛地睜開眼睛。
雨水噼裡啪啦地落在他身上,他被裹成一團,在泥地裡顧湧許久,才艱難地爬起來。
口腔裡滿是血腥味,身上疼痛難忍。
他一點一點地掙脫身上的束縛,把那撕碎的布條扔到地上。
好冷。
崇應彪茫然地看着周圍,這裡是一片荒涼的莽原,沒有人聲,遠處有一匹白馬,正在低頭啃食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