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瓷片,散亂的花葉,再點綴上盈盈清水和點點鮮血,從窗戶外照進來一地明媚的午後陽光。
當真是又明亮,又冷寂。
畫面明媚而又凄美,一派靜寂裡不動聲色地洶湧着最強烈的風暴。
因為根本不怕受傷,許憐很快就用手将地面上散落的玉瓷瓶碎片給收拾了個七七八八,隻剩下一些摔得相對比較粉碎的碎末暫未處理。
接下來是一地淩亂的花葉。
再然後是地上潑開來的清水和血迹。
魏家别墅平日裡都是由專門的保潔定期上門打掃,因此許憐并不知道家裡的拖把具體被放在哪裡,索性就直接拿了頂可以用的毛巾,自己蹲在地上一點一點擦地,順帶着将地面上未處理幹淨的玉瓷瓶碎末推攏在了一處。
看許憐的動作,一看就知道她是從來不在家做家務的,幹活的動作不算利落,效率自然也不會有多高。
不過就算是千金大小姐,她顯然也是那種比較貼近生活的千金大小姐,雖然平時都不做家務,但是她至少有最基本的家務意識,是大概知道做家務的流程的。
而眼下,這前所未有的家務勞動,居然成了許憐給自己找事情幹的第一選項。
興許隻是她下意識所為,興許恰恰是因為她不會做、也沒有在家做過家務活。
許憐不覺得疼,也不覺得累,甚至相較于之前看上去一臉失神麻木的狀态,此刻的她反倒是更顯生動,更像是個泛着活氣的人。
随着時間的流逝,許憐的殘局漸漸收拾到了最後一步。
她依然沒有借助任何其他的工具,直接用自己的雙手攏起地面上最後還沒有清理幹淨的玉瓷瓶碎末就往垃圾桶上方移動了過去。
出人意料的是——
當她的雙手慢慢移至垃圾桶上方的時候,許憐沒有像之前一樣松手讓手裡的碎末如數落入垃圾桶中,竟是突然間瘋魔了一般,一點一點地合攏了掌心,而後用力攥緊。
這麼一把玉瓷瓶碎末劃破皮膚、紮進血肉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反倒是碎末彼此之間相互碾壓和磨砺幽幽地傳出分明的沙沙聲。
霎時間,鮮血四溢。
鮮紅色的血液的小溪點點滴滴地流過玉色的碎末和瓷片,潺潺徐徐地彙入了滿是凋亡在最盛時期的花葉的遺骸和廢墟。
如夢似幻的疼痛。
身體感受到分明的疼痛,精神卻産生了一種超脫于肉身疼痛的、清醒的滿足,飄然欲仙,随之産生的安逸與歡愉的情緒足以将身體上的疼痛都羽化而去。
這種從未有過且難以言喻的感覺讓許憐覺得很是新鮮,更是感到清明和暢快。
——讓她覺得她是真的活着,不是假的。
——讓她感受到最真實的自己,會疼,但其實并不怕疼。
人隻會在面對愛的時候才會由衷地因不公之事而覺得委屈,也隻會在面對愛的時候才會真的感到疼痛和怕疼。
許憐過了小半輩子亦真亦假的人生,都快自己不認識自己了,什麼愛不愛、疼不疼的,更是早就已經說不清楚了。
更何況……現在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越是努力攥緊于掌心的,就越是容易留不住。
就算是不惜一切代價地留住了,留下的也未必是自己當初真正想要保全的。
許憐緩緩地掌心閉合、十指相扣、擡起手,然後——
倏地松開了掌心。
最後的玉瓷瓶碎末終于噼裡啪啦地在以花葉為棺底的垃圾桶裡墜落,混雜着未亡人的殷殷鮮血,短暫無聲地祭奠過了她那已經逝去的、亦真亦假的小半輩子人生。
隐身在暗處默默關注着這一切的歐曉珀不禁輕歎了一口氣:“唉,也不知道該說許憐這姑娘的命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對于很多人來說,許憐就隻是一株養得格外好的菟絲子花而已。
若是沒有了立忠和魏景明,她就是一顆沒了用處的棋子,最終的結果無外乎兩種,不是被無情廢棄,就是被出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另作他用。
短時間内、情況尚不明朗的時候或許還好說,但是如果等得時間久了,情況依舊對很多人的利益不利,那麼……到了那時候的許家和魏家,隻怕是也難免會為了自身各自的利益,聯手做出像是蘭家當年做出的那檔子事情來。
“時也,命也。”時真注視着遠處半跪在盛滿了花葉屍骸的垃圾桶前、恍若一具漂亮的人形空殼的許憐,一臉平靜如水地緩緩道。
“或許是滅亡。或許是新生。”時真的語氣不鹹不淡,語速亦是不緊不慢的,實打實的一個“旁觀者清”的形象,“最重要的是,她自己怎麼想。”
聽了時真這番似是而非的話,歐曉珀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一雙靈動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悠悠轉了兩圈,而後臉上漸漸浮現出了一抹興緻盎然的笑意。
她摸了摸自己不自覺地上揚弧度漸深的唇角,偏過頭幽幽地觑了時真一眼:“——你是不是又看到什麼了?”
明冥之中她總有種預感,那必将會是一場難得的好戲。
時真所在的時家隸屬于夢司府,而時家的家族能力大多與時間有關。
時真被時家派來人間曆練的時間不算長,也沒怎麼遇到需要她完全展露自己十八般武藝的時候,特别專案組裡也沒有入職相互之間就必須要交底的規矩——更毋庸說,特别專案組内幾乎每一個人類或非人類都懷揣着自己不為人知的使命和秘密。
作為同在特别專案組的同事,歐曉珀對于時真的天賦能力至今都仍舊不知道其具體詳情,隻大概知道,時真似乎能夠通過某種方式,在某個人或物的身上,瞬間窺探到些許來自未來的情景剪影。
“是。”時真言簡意赅地淡然回答道,“弱水。”
歐曉珀一時沒反應過來,一臉茫然地朝時真眨了眨眼睛:“——什麼弱水?”
然而時真接下來就隻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再給她進行更詳盡的解答,渾然是一副“天機不可洩露”的樣子。
不過這會子工夫也足夠聰明伶俐的歐曉珀反應過來了。
“啊。弱水。”歐曉珀恍然,輕笑,“至弱之水亦是至強之水麼……有意思。”
特别專案組内的衆所周知,她歐曉珀最喜歡的就是“扮豬吃老虎”的戲碼了,無論是自己演,還是看别人演。
所以說雖然她在組内時常和遊隙對掐,但是實際上她還是很欣賞遊隙這一位老同事的。畢竟在這方面,他們兩個那可是實打實的“臭味相投”。
夏天到底是夏天,天氣又熱又多變,就像是個暴烈的頑童。
戶外白日裡熾熱的陽光和悶熱的溫度幾乎能夠将人灼傷,是夜又猝不及防地下起了一場大雨。
然而這一夜突如其來的大雨并沒有減緩多少夏日白天惹人不适的天氣,反倒是顯得同一個太陽下的生靈們時隔一夜之後肉眼可見地變得更加狼狽了。
晚上哭累了、不知道何時昏睡過去的許憐睡了個睡了又仿佛沒睡的自然醒。
醒來後不久,許憐無意間在魏家别墅的院子裡撿到了一隻約莫來自昨晚那個紛亂的雨夜的髒兮兮的小土貓。
品種是最普通的本土田園品種,毛色是傳說中最容易出胖子的橘色。
大概是經過了一晚上風吹雨淋的兵荒馬亂,這隻橘喵的橘毛又髒又亂,甚至還有一些看上去就不大健康的秃,再加上太陽出來之後那麼一曬,草叢灌木叢裡來回鑽了鑽,整隻喵都顯得蔫巴巴的,神情更是恹恹的,一副仿佛是無辜遭受過生活和命運的暴打以後全然生無可戀、快要活不下去了的樣子。
瞧着應該是一隻曾經被主人寵愛厚待過、但後來被主人無情棄養了的流浪貓,弱小可憐又無助,能吃但卻吃不飽。
一夜大雨,竟是找不到一處可供它安居的屋檐。
發現它以後,許憐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說出來或許有些可笑,但是她是真的有那麼一刹那,在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向它走了過去,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靠近,極盡溫柔地伸出傷痕累累的雙手,輕輕将它抱進了自己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