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蟲吃光一地的食物,才會飛向其它地方。如今,竟是大部分都集中到了夜昙他們駐紮的縣城。
最初的驚惶過後,官府開始組織起撲殺蝗蟲的隊伍。
百姓們也紛紛用釘齒耙、鶴嘴鎬、耕地犁,攪打在地面攢動的蝗蟲,一片斷肢碎體的吱吱聲此起彼伏。
那些蟲跌下來,爬來爬去;又飛上去,拖出一條長長的陰影,伴随着難聞的氣味,散布空中。
人們的撲殺雖厲害,蝗蟲的數量也沒有明顯的減少。
蝗蟲一層蓋着一層,在土地上,樹皮上亂攢亂動,長長的腿糾纏在一起,拼命蹦跳,直跳到牲口身上。
除非用火,不然滅蝗難以見效。
可大火會燒光一切,農田、居所,輕易不能動用。
若要蝗蟲自行退去,又隻能等它們将一切可以啃食的都吃完。
終是兩難。
此時,暾帝一行人所居驿館已然門窗緊閉,若非如此,會有蝗蟲從開着的門窗與煙囪中蹿進來。
整個行在甚至連喝水都成問題,因蓄水池、池塘、水井、養魚塘,所有的水源都被污染了。
此間縣令雖早得了皇帝巡幸的消息,也做了很多準備,但人力到底有限,既擋不住暗處的人事之變,也擋不住鋪天蓋地的自然之災。
鬧成這樣,災情想瞞也瞞不住了。
一群臣子正跪在暾帝面前請罪。
離光旸臉色鐵青,不發一言。
他的身邊除了青葵,還有一個小孩子。
正是夜昙之前送去給青葵診治的那個。
青葵正将手中的糕點分給孩子。
見狀,離光旸終是長歎一聲。
“葵兒,待會兒你拿些錢币給他吧……”
“父皇放心,青葵明白。”
看着開開心心吃着糕點,似乎無憂無慮的孩子,暾帝更不願去理會跪着的那一堆祿蠹。
一陣陣疼痛爬上他額頭,離光旸忍不住喃喃自語。
“葵兒……你說……一個君王給一個子民行善……這能算‘善’嗎?”
如今,他甚至不敢想,自己的治下,究竟是副怎樣的情狀。
“……父皇,這自然是善。”青葵輕聲道。
“見善而行,終歸不是什麼錯事……”
“當然是善了!”一旁站着的夜昙更是狂翻了好幾個白眼。
包括她父皇在内,這屋裡,盡是些有錢的,有權的。
這些人都高高在上慣了,根本想象不到,那一點點錢對一個普通百姓而言意味着什麼。
她常在魍魉城行走,也算知道一些生民疾苦。
“父皇,你也該好好看看你治下的百姓了,不要總把責任推給别人!”
比如她,哼!
“……公主。”玄商君在一旁扶着夜昙。
她這話會不會太刺耳了些?
“你閉嘴!”暾帝果然惱羞成怒。
“這裡還輪不到你說話!”
夜昙轉身就走。
她還不稀得說呢!哼!
都快沒水喝了,浪費她口水!
“公主!”玄商君趕緊跟上。
留下氣得冒煙的離光旸和一臉為難的青葵。
“昙兒!”外面情形不明,青葵自然擔心。
“你讓她走!”
偏生夜昙走出去還不及時關門,幾隻碩大的蝗蟲甚至快飛到暾帝腦門上了。
“你們都知罪嘛!”
最終,還是那群官員們承受了暾帝燒到頭頂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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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輪番的捕殺驅趕,飛蝗大隊已逐漸飛離驿館區域。館外,一隊隊士兵正搬運着街上的無名屍體。
摔門而出的夜昙對眼前的一切多少有點好奇,她撇開玄商君的手,單腳跳着,自個兒偷偷綴着那群士兵。
玄商君隻能在後面跟着。
至于那群士兵,他們手上都有活要幹,一時間也沒人特别注意夜昙。
等運送屍體的士兵離開,夜昙偷偷進了停屍棚,掀起白色粗布的一角。
“嘔……”
她立馬就将布放下了。
“公主,你怎麼樣了?”見夜昙扶着棚柱,彎腰嘔吐,玄商君趕緊快走幾步,上前幫着拍了拍她背。
這孩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攔不住。
“嘔……”夜昙還在那幹嘔。
她緩了一會兒,擡起頭,“小玄子,我剛聽他們說,縣令把之前攔我們車的人吊在城門那,現在都被啃得差不多了……”
可能就像她剛才看到的屍體一樣,就那麼幾絲血肉連着……
想想就惡心。
“嘔……”
聞言,玄商君微微皺眉。
“……公主,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聽她形容這屍體的樣子,似乎……不像是尋常的蝗災。
他們還是早些離開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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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蝗災的關系,微服的大隊被迫停下來休整。
是夜。
原本應是個滿月的晴夜。
因為蝗蟲的緣故,窗門都被玄商君封得死死的。
隻有模糊的月光透進了窗戶。
“今日的事,你怎麼看啊?”
夜昙趴在床上,晃着腳。
白日裡蹦跶了許久,她的腳又有些疼了。
玄商君坐在用她借來的幾把椅子拼成的榻上,向夜昙公主彙報今日見聞。
夜昙拿下巴指了指桌邊的瓜子。
聽故事嘛,怎麼能少了零嘴~
沒錯,距離吐得七昏八素還沒過多久,夜昙公主的胃口就回來了。
适應能力不可謂不強。
少典有琴盡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去看夜昙那亂翹的腳。
想到她腳傷未愈,他隻好起身替她拿來瓜子。
“太晚了,少吃點。”順便還替她沏了杯茶。
夜昙搖搖頭,示意自家小玄子喝茶。
現在要搞點幹淨的水都有些不方便。
“你都聽到什麼了?”她自己則抓了把瓜子開始磕。
“公主,我去城門那裡看了,那裡……”的确慘不忍睹。
想到這裡,玄商君也沒心情喝茶了。
“縣令刻意隐瞞災情,又派兵鎮壓。同村老弱婦孺慘死。鄉民……已漸成反叛之相。”
“什麼?!”夜昙的小手一抖,瓜子撒了滿床。
不是吧,真的有人要造反了嗎?!
“……公主放心,我已和青葵公主……的内侍說了。”憑他現在的身份,還真不能輕易見到那位未來天妃。
“隻要早做部署,應是不會生亂。”
“……你之前不還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嗎?現在王土就要更名改姓嘞!”“辱父欺君”,不是沒有原因的。
夜昙往床裡滾了滾,好讓自家小玄子幫忙收拾滿床的瓜子,還沒忘了從床上撿了顆瓜子扔嘴裡。
“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她的語氣裡甚至帶點幸災樂禍。
“……”玄商君滿臉複雜。
《孟子》有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如今,他不得不承認,當時她的那篇文章……也算有幾分道理。
“可暾帝也隻是遭人蒙蔽罷了……”
“可他無能是事實。”夜昙依舊犀利。
“一個無能的君主,即使遭遇了刺殺……也隻能受着吧?”
就和她一樣。
“公主!”少典有琴向夜昙搖了搖頭。
“慎言!”
“哼!”
“時候不早了,公主該就寝了。”
玄商君将夜昙那疊吃了一半的瓜子沒收後,便躺上了簡易床榻。
“小玄子,你睡着了嗎?”夜昙閉了會兒眼睛,又忍不住睜開。
今日發生了這麼多事,加上早晨還在車裡睡了好久,現在她哪能睡得着嘛!
“……”少典有琴閉目不答。
經驗告訴他,隻要自己一搭理她,她就會叽叽呱呱講個不停。
“小玄子~”
“睡覺!”
“哎呀人家一點也不困嘛!”
“小玄子,你知道我為何那麼熱衷做沉淵惡煞嗎?”
“……”玄商君裝睡失敗。
她抛出的是他很想知道的問題。
“你不就是覺得烏玳很厲害嗎?”他可比烏玳厲害!
“公主……”玄商君想起昔日上書囊的同窗,“其實神族就有不少比烏玳本領大的青年才俊……”如果她想,他甚至能幫忙引薦。
不比烏玳強嗎?
“不僅是因為沉淵族強大,可以無法無天……”
“還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做人真的很苦啊……”夜昙的聲音小了下去。
有道是……人間萬苦人最苦……
這苦當真沒有下限。
食肉寝皮,血肉不存……
不出這宮門,她根本想不到。
“其實以前……”
漆黑的夜裡,非常适合憶往昔。
“……”好了,這下他也睡不着了。
玄商君看了看床上号稱不困,卻已經睡得很香的公主,起身走到窗邊。
大概沒有什麼比渴望不當人……更像凡人的願望了。
白日,他找機會細察了那些屍體。
樣子的确非同尋常,尋常蝗蟲啃咬,斷不會至此。
從地震到蝗災……
玄商君心中咯噔一下。
這一連串的災害……會不會是歸墟異動導緻的連鎖反應呢?
歸墟……
自己到底該不該插手管人族之事?
少典有琴伸出手,盯着看了會兒。
現下他法力不夠,若真去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萬一自己出了什麼意外的話……
歸墟怎麼辦?
而且……
玄商君還是挺怕那些蟲子的。
想了想,他将窗推開了一條縫。
天垂象,見吉兇。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示神也。
窗外星辰黯淡……
這蝗災恐怕是不會輕易停歇。
屋中不知何處傳來跳動的響聲,似鳴蟲翅膀的鼓動聲,又若柴火高溫下的爆裂聲。
也許今夜,他是注定無法入眠了。
“唔……”床上傳來了一些動靜。
玄商君看過去,原是夜昙翻了個身。
“我原以為我是這個世界最慘、最倒黴的人,沒想到不是啊……”
她方才是這麼感慨的。
故人不獨親其親……
“哎……”少典有琴歎了一口氣。
這蝗災不解決,他家這位公主可能也有危險。
朝臣們會如何借題發揮,他能想象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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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咦?小玄子你去哪兒?”夜昙公主腦袋上頂着床被褥,整個人裹得像個粽子。
“我去外面看看。”玄商君繼續輕描淡寫。
他想去調查此次災情的源頭。
“哎呀一起去一起去~”夜昙歡快地掀開被子,興奮得跟要去參加慶典似的。
“……”
整裝完畢後,無人看管的二人來到街上。
蝗蟲暫時退卻,但沒有人知道,下一波飛蝗何時會來。
當然,災還是要救的。
路邊臨時搭建的粥棚裡有些喧鬧,不少人在推擠、插隊。
“哎呀我不活了呀——”一婦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嚎,“我早起排隊等了一個時辰呢!”是人都能瞧見,那鍋裡不剩多少了。
“我看見了!那個人是插隊的!”夜昙忍不住插嘴道。
那婦人的言語,也曾在她心頭滾過。
“你們是什麼人!去去去!”兵丁怎麼可能買一個小丫頭的帳呢?
“奉青葵公主之令,前來視察救災情況。”玄商君一邊攙着人,一邊掏出一塊腰牌來。
還好昨日他接了青葵公主給的令牌。
“不知是上官駕到,恕罪!恕罪……”幾個士兵看到令牌,也不再裝聾作啞了。
他們拉開人群,開始維持秩序。
“哎呀,這才對嘛!”看着重新排好隊的災民,夜昙理所應當地頤指氣使。
“……”玄商君盯着那一個個衣衫褴褛的災民。
……要不要插手?
父帝總是跟自己說——神族的尊嚴……是重中之重。人族以神族為尊,一心仰慕神族,但和神族是完全不同的物種,二族之間……自不必多有來往。
神族可在某些時候庇佑人族,但需謹記人族狡詐而天道無親,不必過于慈悲仁善。
人神之間……就是這樣的關系而已。
從前,自己并不覺得父帝說的有什麼問題。
可現在,他是越來越不懂父帝了。
父帝他明明看不起人族,又為何要定下自己和人族公主的婚約呢?
而且……
師父曾說過,神與仙,多有不同。
神有救濟之能,禦災患、庇生民,對民衆有憐憫之心。
仙,則志在修煉飛升,鮮有推德以及人者。
神族,不當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去施恩人族。
濟世安民,當深入民衆,做到禱雨雨應,禱疾疾瘳,求嗣而得嗣,求藥而得藥;設身處地,仁愛衆生。
這不是為了神族榮光,而是為了無愧天地,無愧于心。
師父他……也是因為大愛,甘願為蒼生犧牲的。
而不是為了“救世主”的虛名。
救一人,亦是善。
就如他們昨日救那孩子一般。
憐貧濟困是正道,師父……也會希望他救人的吧?
對嗎,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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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玄商君的不祥預感再度成真。
晚間,一波新的蝗蟲就來了,搞得暾帝焦頭爛額。
現在,他正四處派人尋找滅蝗良策,所謂的能人也找了不少,終究是莫可奈何。
白日,帶着公主,多有不便,趁着夜昙睡熟之際,少典有琴才偷偷從窗戶翻出。
先前他已用傳音符知會了城隍。
突然接到署名為“玄商君”的帖子,城隍雖然将信将疑,卻也不敢怠慢,很快就給了反饋——一個地址。
玄商君按照那地址,來到了一座不起眼的道觀前。
觀前真如城隍所述,拴有一大肚毛驢。
“你是玄商君?”說話的是一位身披黃褐色鬥篷的老婦人。
“正是。”
“呵……”婦人嗤笑一聲,“四界皆知,玄商君正在天界閉關。”
她雖然隻是個地仙,但消息也不至于那麼閉塞。
“……”看來,的确如他所料,這個時間的自己還在玄境。
否則天上早就亂套了,不至于如此平靜。
“咳咳……本君究竟是何身份……不重要。”作為信物的玄珀不在身邊,他暫時無法自證,多少有些尴尬。
“蝗神,你如何能停下這場蝗災?”
“我看你大小也是個神”,土黃色的鬥篷蓋住了婦人的臉,玄商君看不清她的眼神,“但你也該知道,這是天災,我不過是順天而為。就算你告到天帝那裡,也沒有用。”
“……”的确,就算自己告到父帝那裡,他也是不會徇私情的。況且現在自己還上不了天。
“你究竟如何才能罷手?”少典有琴皺眉。
天災雖說是有相應指标,但嚴重程度卻是由主管災異的神仙控制,這點他們都心知肚明。
不難看出,這位蝗神還借着天災之名,幫助那些蝗蟲修煉,以至有不少人身亡。
偏生地震剛過,一切看起來又合情合理。
“若罷手,我能有什麼好處?”她隻是地仙,還要靠播撒蝗災來赢得香火,興旺族中。
“要什麼,但說便是。”玄商君負手而立,眼神掃過殿中的角角落落。
殿中陳設簡單,唯有神像旁供着一副大大的地圖,其上還有密密麻麻的紅線。
“你是神,沒錯吧?”婦人的語氣遊刃有餘。
眼前這個小年輕……雖然看上去器宇軒昂,的确像是有背景的,卻又是個法力不怎麼樣的神。
那她為何要怕他?
“是。”
“讓我停止蝗災,那我族人便沒有食物,修為也上不去……”婦人一臉為難,“若你能用你的血喂養它們,那我可以答應你停下這次災異。”
神血自然遠勝凡間生物,這筆買賣若能成,她可是賺大發了。
“……”聞言,玄商君默然不語。
一時間,他還不能決斷。
喂養蝗蟲,到底要多少血,他拿不準。
而且放血給蟲子……
想想就覺得很惡心欸!
若是自己真有不測……到時候歸墟怎麼辦?
若是父帝,一定會命令自己不能輕舉妄動吧?
眼前的災民,未來的四界……孰重孰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