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願意,就請便吧。”見人遲疑,婦人便背過身去,不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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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縣丞每日起床的第一反應就是先摸摸脖頸,确認自己的腦袋還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後再開始新一天的惶惶不可終日。
縣令已被暾帝罷免了,現在有天大的事……
可都得他頂着了!
此時,縣丞正獨坐大堂,皺着一張苦瓜臉。
由于連日指揮救災,加上擔憂被罷免,他已疲憊交加,便在不知不覺中睡着了。
“大人。”
真是冤家!就不能讓他多睡片刻嘛!
縣丞不情不願地睜開眼。
面前是一個儀表堂堂的公子。
“你是……”
來者正是少典有琴。
因為托夢要消耗法力,他就在街邊随便買了些能讓人神志混亂的迷魂散,然後下了點在縣丞的茶水裡。
所以,縣丞此時其實是醒着的。
這一套……自然都是在夜昙公主的話本裡學的。
沒想到事情居然真能如此順利……
玄商君頗覺新奇,對夜昙公主的話本子又添幾分信服。
“找我何事?如今蝗災當頭,本官無心審案。”縣丞朝人擺擺手,“若要伸冤,還是等蝗災結束了再……”他怎生如此命苦,睡覺的時候還要當青天!
“蝗蟲肆虐,生靈疾苦。本君……是特來告知滅蝗之策的。”
“你有應對之策?!”
現在,滅蝗是縣丞最關心的話題,一聽此話,他便來了精神。
“速速講來!”病急亂投醫,即便是夢裡來找自己伸冤的鬼,他也不想放過。
“去找一人,良策在她身上。”
“你說的那人是誰?”縣丞止不住催問,“現在何處?”
玄商君閉上眼睛,盡量做出一種與世隔絕的高人之感,“此人乃一身披褐黃色鬥篷的老婦,明日午時,她會出現在南來的大路之上。屆時,她會騎一頭大肚子的母驢。你們需提前準備好香案貢品,誠心請求。”
那蝗神精得很,但他自是知道散播災異的套路。且她那行瘟地圖……他亦熟記。
至于他為何特地來找這縣丞……
當然是因為比起忽悠暾帝,忽悠地方官員更簡單。
所謂“近墨者黑”,不知不覺中,玄商君已學了不少夜昙的騙人套路。
“這……”縣丞将信将疑,“你說的那婦人究竟是誰?竟有如此能力?”
“她是蝗神,焚香禱告後向其求情,讓她簽署此契,則蝗災可免。”
說着,玄商君便化出一紙文書。
“多謝仙人指點迷津!”這會兒,縣丞也不吐槽人家是什麼孤魂野鬼了,徑直走到玄商君面前倒身就拜,“若真能奏效,阖縣百姓都會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不必。”玄商君轉身就走。
“等等……”等縣丞真的清醒過來,衙内早已四下無人,神鬼不見。
“師爺!師爺!”縣丞盯着案上契約愣了半晌,才開始大叫。
“大人,不知您喚小人何事?”師爺顫顫巍巍地跑進了堂。
“你快來看這個!”
說罷來龍去脈,縣丞又開始猶豫。
鬼神之事……如何能信?
自己怕是真的累着了,才會有此一夢。
“師爺,那依你之見……”
師爺思量片刻,向縣丞一拱手:“大人不必為難,事已至此,依學生淺見,咱們隻能信其有不能信其無”,他和家人也深受蝗災之害,“請您下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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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縣丞便率領衆人早早來到南來的大路上,擺好香案,隻等蝗神駕臨。
一幹人等皆是心急如焚,望眼欲穿。
終于,午時到了!
大路上果然走來一頭大肚子的驢,上面坐着一個身披黃褐色鬥篷的老婦人。
縣丞急忙率領衆人焚香禮拜,等老婦人走到跟前,他又一個箭步沖到驢前,率先跪下磕頭。
老婦人卻是不理,驅趕着驢就往前走。
“神仙且慢!”
縣丞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蓦的站起身來,一把抓住驢的缰繩,死活不讓人走。
事關他的小命啊!他當然要拼了!
“你到底什麼事!”老婦人用手邊鞭子抽打了他幾下,無奈縣丞還是一直死死抓住缰繩。
“求仙姑大發慈悲,收了神通,免除本地蝗災。”縣丞雙手遞上契約。
“若是仙姑不答應,那下官等就長跪不起。”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婦人不耐煩道。
她好歹也算是個神,此時,祭祀儀禮皆備,就不能無故不理一方官員的請命。
“是,是一位年輕的公子……不不不……神仙告訴下官的。”
“……呵……”老婦人盯着縣丞看了一會,忽然冷笑。
“你且去罷,此次蝗災不日就會停止。”說着,婦人,連同縣丞手中舉着的那頁紙一并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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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待在這裡幹嘛啊?!”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響起。
玄商君都不用轉頭,就知道來者何人了。
“公主,你怎麼來了!”枉費他特意請假來這城隍廟。
“我來找你啊!”
這幾天,蝗災總體在好轉,但今日卻很奇怪,蝗蟲群起,徑直向一處飛去,又有那麼點卷土重來的意思。
小玄子還忽然和自己請假,說什麼要去見認識的朋友。
他在這裡怎麼可能會有認識的人嘛……一定有陰謀!
夜昙表面上很是爽快地批了假,實則偷偷跟上人,一路蹦來這城隍廟門口。
“你還愣着幹嘛啊!這裡很危險!”
她抖了抖身上的大鬥篷,一把抓住玄商君的手臂,“你快跟我走!”
“我不走。”玄商君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瘋了啊!傻站在這裡幹什麼啊?!”眼見着蝗蟲越聚越多,夜昙有些急眼,忙着拍打落在他們身上的蟲。
“公主,我跟蝗神……有個契約。”玄商君擡頭看了眼天上成群而來的蝗蟲,盡力維持着平淡表情。
雖然就如夜昙所說,自己也可以害怕,但他還是有些不習慣。
“如今,正是兌現承諾之時。”他利用人族官員與祭祀儀軌脅迫了蝗神,日後她難免會報複。
“你答應了什麼?”
“公主,蝗神說我的血……有些特别。”玄商君盡可能輕描淡寫,他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我需要放一些血喂蝗蟲。”若非如此,不能善了。
“傻瓜你被人騙了啊!”夜昙向來不信神神鬼鬼,下意識就認為自家小玄子是被神棍騙了,立刻就想去搶刀。
“什麼神啊……都是胡說八道!”
“是蝗神。算了……”看着一臉倔強的夜昙,玄商君知道,再說什麼她也不會信。
他幾下就避開了夜昙伸來的手,拿刀在臂上劃了一道口子,又将手臂平舉于空中。
“公主,不會有事的,我自有分寸。”放血歸放血……那至少也得保住自己的性命不是。
“你快些回去。”如今,這血相當于過了明面的祭品,量蝗神也不敢如何。
“我不要!”夜昙公主一直主意很大,“你不走我就不走!”
“公主……”
玄商君還想再勸,夜昙卻駁得他無話可說。
“你不是說你不會有事的嗎?”
“那幹嘛要趕我回去?”
“你說啊!”
“……那你去裡面躲着吧。”玄商君無奈。
他承認,自己很不擅長對付這個小姑娘。
“不要靠我太近。等我喊你再出來。”
“……不!”
“夜昙!聽話!”
蝗蟲已經聚集過來,還都是有些道行的,玄商君難免焦躁起來。
“哎呀沒事!我怎麼會打無準備之仗呢~”夜昙非常自豪地拍了拍自己胸脯,“這回我問姐姐借了很棒的東西哦~”說罷,她又開始摸胸,沒多久,就從包得密不透風的鬥篷裡拿出一件暗紅色披風。
“當當當當~”
“看我的法寶~”
“公主,這不是……”
“是東方日出之國朝貢來的火鼠裘。”夜昙展開披風,踮起腳,有點笨手笨腳地開始幫人披上衣服。
“姐姐說了,傳說中,火鼠不知暑,能在火裡存活,其毛皮亦可辟火。不過,那其實是一種名為火浣布的特殊布料織成的……”青葵對繡花紡織一向很懂。
“……”玄商君盯着那布料,端詳了一會兒。
這不是火鼠的皮毛。
醜陽山上有一種鳥,長得類似普通烏鴉,爪子卻是紅色的。它的羽毛就可以避免火災。
的确是件寶貝。
玄商君将身上的披風攏緊了些,把夜昙一整個人都裹了進去,隻露出了自己的一隻手。
此時,夜昙的腦袋還在他懷裡拱來拱去。
“帽子戴好了嗎?”她都看不見了!
“嗯。”
“你……還好嗎?”她感覺他的手都在抖。
是不是流血流得太多了?
“我……沒事。”
“就是……”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些東西正沿着自己手臂向上爬。
當然不是因為怕癢什麼的。
潔癖深重的玄商君對别人的觸碰都非常敏感,更何況是蟲子了!
真的又髒又惡心啊!他隻能禁閉雙眼,眼不見為淨了。
“不過……”
玄商君“我能堅持”這幾個字還沒說出口,夜昙便咧開嘴,用火浣布将他吸引蝗蟲的手臂也給蓋上了,順便還倒了些黏糊糊的東西在上面。
“嘿嘿~”
“你做……”少典有琴睜眼的時候已經晚了。
“等等!”
話音未落,夜昙手中的火折子已經點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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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這猝不及防的操作,一下将停在玄商君手臂上吸血的蝗蟲都燒完了。
“……”這下糟了!他要怎麼跟蝗神解釋啊?!
算了……他這算是……被動的背信棄義。若是她真要找人算賬……也該去找一千年後的自己的麻煩。
玄商君自暴自棄地甩出一個法術。
那些還沒被烤熟的蝗蟲瞬間結了冰,成了冰雹蟲,自空中成群掉下。
噼裡啪啦的,甚至還打到了城隍廟外路人的頭。
這樣……應該行了吧?
這些蟲吸了他的血,就算隻是半死……也還能恢複吧?
玄商君略略心虛地看向地上還在蹬腿的蝗蟲。
“這是……神迹……”
這幾日,來城隍廟祈福的百姓也有不少。
先前看到蝗蟲成群,他們紛紛找地方躲避起來,如今早已忍不住跑進廟中。
夜昙一把掀下蓋着的浣布,在空中抖了抖,又将那燒得焦黑的衣服疊好。
她走出幾步,見人還愣在原地,隻能回轉。
“還不走啊!”
“走吧。”對着一群跪拜叩首的百姓,玄商君心裡也有些發麻。
他很不擅長應對這些事。
“敢問大人是城隍嗎?”一名看上去是鄉長之類的儒雅中年人跪在路中間,攔住他二人,“多謝大人施展神迹,救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我等定會為大人重修廟宇、重塑金身。”說罷,他帶着一群鄉民重重地磕了個響頭。
“各位都起來吧。”
“我不是城隍,也不需要神廟。”至于修城隍廟……事關其他神祇,不是自己可以置喙的。
……明明是她才是大功臣的,他倒是成神仙了。
一旁,夜昙才偷偷翻了個白眼,就被少典有琴拉走了。
“公主,我們走。”
他簡直是落荒而逃。
“欸……”夜昙被人拉着走了一段,才反應過來。
“他們真把你當神了啊?”
“……我不像嗎?”
“不像。”答得飛快。
“哪裡不像?”幾次三番,他到底是哪裡得罪她了?!
“我……才不信有你這樣的神。”夜昙咬了咬唇瓣。
“哪會有神不要神廟的……”
“為何一定要神廟?”
“沉淵風俗秘籍裡寫了,天界神族最重面子的!”
“而且……而且……”救世者籍籍無名,也是不公。
又是沉淵人的惡意中傷!
玄商君緊了緊拉着夜昙公主的手。
雖然父帝說神族尊嚴才是重中之重……
“我師父說過,‘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
“如果真的有這樣的神……”夜昙抿了抿唇,有點動搖。
“隻要積德,祂就會幫我實現願望嗎?”
“會的。積德行善,甚至可以成神。”
“所以,公主”,少典有琴低下頭,“記得要做個好人。”
“那我努力做壞事的話是不是就能成魔?”夜昙反應過來了。
她的志向可是每日都比昨日的自己更壞一點!
誰要做好人了!
“……”玄商君震驚之餘,多少還是覺得這小姑娘有些好笑。
混沌濁世天人道,人心卻要和天比高。
心氣高……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比如她剛才火燒蝗蟲……确實痛快。
思及此,玄商君忍不住拿手輕輕彈了一下夜昙腦門,“想什麼啊你……”
“人家就是想要成為四界最強嘛!”夜昙摸着額頭繼續嘟嘴。
好人什麼的……一聽就不可能最強嘛!
這邊,二人打打鬧鬧地往驿館趕,那廂,蝗神的心情則是經曆了起起落落。
她本是在醞釀着新的災異,忽覺同族傳來的異動。
本來,被個年輕後輩威脅,她是相當不爽的;得知徒子徒孫們分得不少神血,蝗神又開心起來。
算他識趣。
……這次她可真是賺翻了!
誰料之後就是突如其來的冰火兩重天,攪得她元氣大傷,忍不住吐了好半晌血。
待她鎮定心神後,掐指一算,偏生又算出——這次冰火劫,居然成了自家徒子徒孫修行路上的劫數。
因得了神血和機緣,折算下來,渡過劫難的子孫比往年還多。
畢竟,以往每次布災,被凡人打死的蝗蟲數量也不在少數。
……這下好了,也不能談報仇了。
這一輪下來,蝗神心情着實複雜得很!
史載,飛則蔽天,一半往西北,一半往東南,堕地堆積數尺,至月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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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你慢些走。”腳還沒好利索,就亂蹦亂跳。
簡直像是蝗蟲成精了!
“哎呀,再慢就要趕不上了!”
夜昙看了眼少典有琴,想到他才放了許多血,最終還是放慢了腳步。
“趕上什麼?”
“等下你就知道了~”
夜昙一臉神秘地在前頭帶路,直走到了一個店家前。
“老闆,再給我來一包~”
“好嘞小姐!”
“給你~”夜昙将手中紙包遞給少典有琴。
“這什麼啊?”玄商君一頭霧水地接過。
“買了點核桃給你補補腦~”剛才來找人時她就循着香氣看上了這家店,還買了一包嘗過了。
之前火燒蝗蟲那油也是她在這家店裡順的。
“???”玄商君盯着手裡的紙包,一臉驚愕。
從出生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聽到自己“需要補腦”的評價。
“我?為何?”玄商君忍不住出言确認。
“因為你是個大傻瓜啊!”居然能做出放血引蝗蟲這種離譜的事情來!
“我比你聰明!”明知自己不該和個人族小姑娘一般見識,不知為何,他就是忍不住。
“切~分明是我更聰明!”夜昙跳起來,從玄商君手上紙包裡搶出兩顆核桃,在手裡盤起來。
少典有琴盯了一會兒夜昙的手。
“……吃核桃真的補腦嗎?”人間的食療方式和蟲子種類一樣,都屬于他的知識盲區。
畢竟神族治病從來不會用食物。
“對啊對啊!”夜昙連連點頭,語帶戲谑。
“這你都不知道啊~笨~”
“那你不用搶我的”,玄商君試圖将紙包塞回夜昙手上。
“都給你。”
“才不要呢~”夜昙一手盤着一顆核桃,以示自己根本沒手能空出來。
“……”玄商君于袖中暗自捏了個訣。
夜昙兩手盤着的核桃開始發光。
轉眼間就成了琉璃質地的透明核桃。
“……哇啊!”夜昙吓了一跳,手裡的核桃也差點飛出去。
這下她也不想着論誰更聰明了。
“你這戲法真厲害!你怎麼做到的?”
和一開始那個煙花一樣漂亮。
“秘密。”
玄商君扳回一城。
“欸,小玄子你别走這麼快呀!教教我教教我!”
夜昙追上去。
她今天必須要把腦瓜子,啊不,是核桃給送出去!
然後把他的戲法通通學會!
“自己想吧。若能想出其中關竅,就算你比我聰明。”
“哎呀你站住!”
“公主?”街角處,一個内侍恭恭敬敬地向青葵行禮。
見人深夜不歸,青葵便出來尋找夜昙,正将此情此景看在眼裡。
“公主,奴去請夜昙公主過來?”内侍非常有眼色地上前攙扶青葵。
“不用了,我們走吧。”
看來自己的擔心終究是多餘的。
現下,昙兒又有了新朋友。
自己也替她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