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玄商君再度睜眼之時,果不其然,他又回到了來時之處。
……自己要不要就這樣回去呢?
之前幫助夜昙實現了好幾個願望,最後又救了那婦人,他的法力好歹恢複了些。
勉強支撐一下的話,要渡過時間之河,也不是完全沒有把握。
起先,少典有琴的目光緊緊盯着翻滾的氣浪,不知不覺,卻随着那起伏波瀾,發了一會兒呆。
不知道那小丫頭怎麼樣了。
可自己是注定不能在此駐足的。
隻要歸墟一日不平……
他便沒有資格耽溺于私事。
玄商君握了握拳,正準備施法躍入這片藍色的時間之海時,耳畔忽的響起一個聲音。
“我想要變得更強!這樣以後就沒人能欺負我了!”
“……”玄商君施法的動作頓住了。
這個願望……她是不是又被人欺負了?
他還是……放心不下。
“活着……真的好累,好麻煩……”
夜昙的心聲持續傳來。
不行!
聽到這話,他怎麼還能放手不管!
“不過……其實我還是更想要……”
“……”
距離師父修補歸墟不過五百餘年,它應是……不會這麼快異動。
畢竟此刻就是千年後,四界也一樣太平無虞。
自己不如先回去看看她的情況,确認後再走,也還來得及。
做完心理建設的玄商君轉過身,化作一道冰藍色的弧線,飛向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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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光氏皇宮。
這次,玄商君一落地,便熟門熟路地去日晞宮找了青葵。
他宣稱自己是蝗災時被夜昙救過的村民,之所以進宮,都是因為想要報恩。
雖然幫有緣人實現願望後,和他有關的記憶會消失,與他相關的因緣會發生改變,但還是有些東西會以不一樣的形式保留下來。
正如玄商君預料的那樣,聽完他的請求之後,青葵非常感動,馬上幫他編好了新身份,還歡天喜地地将他送去了朝露殿。
順便還贈了他幾套内侍的深紅色冬衣。
“……”青葵公主不愧是未來天妃,其周到妥帖,挑剔如玄商君,也根本挑不出錯處來。
隻是……這制服還是大可不必!
玄商君跟在青葵身後,走在宮道之上,眼前是青色倩影。
青葵公主……
就連玄商君這樣涉世未深的,也覺得自己這個未婚妻實在太過單純。
不過,倒是很适合清衡。
隻是……這姐妹倆能不能不要想當然地就以為自己是内侍啊!
就不能把他看成是個正常的侍衛嘛?!
自己到底是哪裡這麼引人誤會啊!
朝露殿。
“昙兒,你聽話嘛……”殿中,青葵還在苦勸夜昙接受她帶來的内侍。
“我不要!”夜昙揣起雙手,有點子不耐煩。
方才她戴着新得的沉淵面具,正準備扮鬼吓吓青葵,沒想到卻被那個突然冒出來的男人給攔下了。
“昙兒,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就讓他留在這保護你嘛~”
“不要!”她可是很記仇的。
“昙兒,聽話嘛……”
“你幹嘛非要塞個人給我啊……”
說着,她掀起面具,露出一張光潔臉蛋。
“……”
就臉而言,的确像他想的那樣,沒什麼變化。
隻是,那是很冷淡的表情。
比他之前看到的,都要冷淡。
玄商君自是不知道,之前夜昙的那些叛逆不過是個開始罷了。
夜昙擡眼掃了一下眼前人,又移開視線。
她覺得……人生可真是漫長。
重複過同樣的日子,已經十幾年了。
之後她到底會怎麼樣呢?
如果出宮……就會有改變嗎?
夜昙的目光透向遠方。
窗外是滿天的星星。
星空總是無盡延展的。
天的外面是什麼?
出了宮,天地就真的會不一樣嗎?
不行……姐姐……
雖然她夠尊貴了,可自己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宮裡。
自己得陪着她,等她嫁到天上……
會不會又是另一個母後呢?
母後……
他們給母後拟的谥号是……孝,文,順……
呵……
自己不如就帶青葵一起走!
離光夜昙,剛滿十四歲不久,持續叛逆中。
“昙兒?”
“啊……”她終于回神了。
“我讨厭他!你快把帶他走——”
“昙兒……”青葵有些意外。
她原是覺得這人長得很不錯,就算看在臉的份上,夜昙也會願意要的。
“……那他的工錢得你來付!”
離光旸拗不過青葵,夜昙也一樣拗不過,最後,她還是妥協了。
夜昙公主覺得,好歹這人長得不賴,放着當個花瓶也行。
“這是當然的!”青葵答應得相當爽快。
臨走之前,這位素來以“不可一日失儀”自勉的公主還破天荒地向夜昙和少典有琴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殿門合上,房中便又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你一定要到我這兒來,到底有什麼目的?”夜昙的聲音還是冷冷淡淡的。
想也知道,這人一定是用花言巧語,還有那張臉!蒙騙了姐姐!
如此處心積慮,莫不是要來殺她?
“公主,我是來報恩的。”玄商君還是堅持自己之前編的那個理由。
“……”聽罷少典有琴的解釋,夜昙并沒有動搖。
“可别怪本公主沒提醒你,跟着我,是沒好處的!”夜昙強調了一下朝露殿的壞處,“這裡可是錢少活多!”
到底是姐姐塞的人,她不能直接就給人掃地出門了。
不如就冷落他,讓他知難而退。
“我知道。”
“那行吧”,夜昙側過半個身子,也不拿正眼瞧人,“你先說說,都有什麼本事,能做什麼?”
月光照亮了她一小片臉頰。
玄商君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
“公主,我可以保護你。”
“是嗎?”夜昙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武功的話……本公主也會!”
“我比你強。”
“哦?”夜昙的尾音上翹了幾個度。
“那就與我過幾招——”
冷不防地,一道紫光就向少典有琴面門襲來。
夜昙拿着美人刺,率先向對方左側下腹攻去,不想卻被輕易擋住。
她變轉方向,側了半個身子,試圖用右腳去襲人右腿。
玄商君往後退了半步,利用身高輕松壓制了夜昙的攻勢。
“啊……”拿着美人刺的手腕冷不防就被人捏住,夜昙嘗試着抽手。
“疼!”此時,她姣好的雙眉已扭成了毛毛蟲,“放手!”
“……”玄商君趕緊松了手。
夜昙抽回右手,開始用左手揉捏,揉着揉着,蓦的将手中美人刺往人腰邊擲去。
要不是少典有琴及時後退一步,那美人刺說不準還真要刺穿了他的……
衣擺,咳咳……
雖不是真内侍,在宮裡待久了,玄商君的心理陰影也不小。
“哼!”可惜,居然被他躲過了!
夜昙極不甘心地走到椅子邊坐下,氣呼呼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又不理人了。
這孩子!
人沒長大多少,脾氣倒是見長。
玄商君默默上前,拔出了地上的美人刺。
地闆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洞。
看來她的确是有在練習的啊……
不知怎麼的,少典有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欣慰之情。
“既然你愛留,就留這吧!鋪蓋和飯你自己解決喔!”
那廂,夜昙依舊惡狠狠的,“不過,不準做本公主的跟屁蟲,需要的時候,我會叫你的。不管你在做什麼,就算在出恭,也要随叫随到,知道了嗎?”
他比她厲害,要殺她,剛才就能動手,沒必要放掉自己。
什麼話嘛!
“是。”玄商君繼續忍辱負重。
“不要覺得本公主苛刻,身為護衛,要是不能保護主子,那本公主要你何用!”夜昙公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冷漠才維持了沒一會兒就已破功。
“公主說得是。”人在朝露殿屋檐下,玄商君隻能唯唯諾諾。
“咳咳……”自以為樹立了威嚴的夜昙公主決定繼續貫徹自己的“打一棒給一個棗”的禦下方針。
她裝模作樣地用繡花鞋踢了踢地,然後不動聲色地往玄商君身邊靠攏,“那個……你武功很厲害嘛,和誰學的啊?”盡可能漫不經心的語氣還是沒能掩蓋住她眼中的精光。
“我師父。”他就知道,用些武功一準能誘捕到這丫頭,“還有就是跟着書學。”
“也就是說……你看得懂那些武功秘籍咯?”夜昙的眼睛更亮了。
“是。”他好像知道她要幹什麼了。
“那……我這裡有本書,你幫我看看行不行?”
沒等人有所回應,夜昙就毫無儀态地跳下椅子,跑去櫃子那裡找秘籍。
不對,這個是她的塗鴉。
這個……也不是!
此時,夜昙翻到的書上,有塊在她看來亂七八糟的圖樣——正是玄珀,小注還寫有“玄商”二字。
見不是自己要找的書,她随手将書一丢,又埋頭繼續翻找。
夜昙翻了一圈,大喊道,“找到了!”
少典有琴接過夜昙遞來的書。
不出所料,真就是之前他給她的自編本。
不過,他編書時,寫的都是劍招。
但她現在的武器是美人刺,自是不能完全依樣畫葫蘆地練。
“怎麼樣,看得懂嗎?”
“當然。”
“真的?!”夜昙大喜過望,也不别扭了。
“那明日起,你就教我吧?”說到此處,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了,你叫什麼啊?”
“我……”最終,少典有琴還是用了夜昙建議過的——“商玄”這個看起來很正常的化名,也因此理所應當地繼續喜提“小玄子”稱呼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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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夜,半月潭邊。
夜昙一個人走在小徑上。
她臉上還有一處紅色的痕迹。
白日裡,青葵去上書房上制香課,卻說自己的書丢了,掌事的李嬷嬷便要罰她。
青葵丢了的那本書,名為《香譜》,是非常珍貴的古本。
還是神族送的,丢了可不是一件小事。
而這書,當然根本沒有丢,隻是被青葵送給夜昙了。
因為擔心青葵,夜昙一早就躲在窗沿下窺伺,此時當然忍不了。
結果就又被嬷嬷給打了一巴掌。
弄丢了書的青葵還被當成典型,在上書房的一衆學子面前做檢讨。
青葵尚且如此,夜昙的情況當然隻會更壞,她當然被提溜過去一同做檢讨,挨訓。
氣得夜昙吃晚飯時就快把瓷碗邊也一同啃了。
去學堂接人的玄商君知道前因後果,忍住了沒訓她,隻是默默收拾碗筷。
當天,夜昙還收到了一張約戰意味很濃的紙條。
“酉時,半月潭見。”
十幾歲的孩子,正是天不怕的時候。
無論是上書房的學子,還是離光夜昙。
白日裡,打也打了,罰也罰了,不去,其實什麼問題都沒有。
可收到了紙條,她還真就去了。
沒錯!就是他們!
夜昙死死地盯着潭邊的一群少年。
大約有半個班的人都在。
那會兒就是他們向嬷嬷打的小報告!
他們是存心要出青葵的醜!
“找我到底什麼事?”夜昙摸了摸手腕上的紫色手環,垂下眸子。
如今,她不記得是玄商君制作了美人刺的各種機關,隻記得手環是帝岚絕打造的。
“白日的事情,我們很抱歉。”一群少年中,領頭的是一位穿白衣的公子。
“夜昙公主,你不是想看我們用香嗎?”他笑着開口,“你來看看。”
“你……”夜昙認得他,他是國師的侄子,因為離光赤瑤沒孩子,又入了他家族譜做兒子。
不過她才不怕他!
夜昙對自己的武功還是很自信,她覺得自己對付這些膏粱子弟還是綽綽有餘的。
“那你點呗!”
其實,她隻是因為青葵送自己的安神香很好用,才對制香這事來了些興趣。
不過是問了問姐姐用什麼方子,青葵就将那本書送她了。
白衣男子朝周圍看了眼,便有書童上前。
不多久,香案,凳子都擺好了,男子從容坐下,用手撚起香爐蓋子,将香灰倒入模具之中。
看起來是有在認真制香。
夜昙邁了幾步,湊近去瞧。
不過去,就不知道對方目的為何。
“你聞聞,香嗎?”白衣男子點燃了制好的香,又朝夜昙招了招手,“怎麼樣?”
“……不怎麼……”夜昙吸了幾口,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香裡有東西!
“卑鄙!”她的身子猛地搖晃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哈哈哈……”白衣男子拂了拂衣袍,站了起來。他沒事,自是提前吃了解藥。
“離光夜昙,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們是來請你品香的吧?”離光赤瑤總是在他面前耳提面命,說離光夜昙是個災星,自己千萬不能給她好臉色。
“還學什麼香道,憑你也配?”
“你個王八蛋!”自己大意了,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會發難。
“你等着!本公主饒不了你!”夜昙試圖召出美人刺,無奈渾身都沒力氣,紫色的圈環從手上滑落,被白衣人一腳踢開。
“勸你還是省點力氣,不然這軟筋散隻會更快發作。”
“呸,你這個狗東西,果真是不要臉!也是啊,你能給離光赤瑤那老狗當兒子,還能是什麼好鳥?”
“啪嗒”一聲,方才的香案被白衣公子一腳踢飛。
“給我上!”
他一聲令下,身後那些世家公子們紛紛圍上來。
他們抓起癱在地上的夜昙的胳膊,将她拖向半月潭邊。
白衣公子轉過頭,對身邊的一個小胖墩揚了揚下巴。
“真的要來啊?”胖子張大了嘴巴。
“走吧!”一個瘦削些的少年攬住他的肩膀,又拿起了放在地上的木桶。
“放開……”沒等夜昙一句話說完,她的頭就被按進了冰冷的潭水中。
“咕噜噜……”夜昙猝不及防,被迫喝了幾口冰冷湖水。
她趕緊閉上眼睛,屏住呼吸。
就在夜昙憋了一會兒氣後,背後制住她的兩人得了新令,揪着她的頭發把夜昙的腦袋提溜出了湖面。
“呼……呼……久、久等了!”
被分配去潭裡打水的胖子沒過多久便提着水桶過來了。
水桶裝了約八分滿的水,桶裡的水也随着提桶人的動作劇烈地上下起伏。
夜昙伏在草地上,咬緊了嘴唇,雙手死死地抓住身下的雜草。
今天,不管是說什麼,她都絕對不會給他們看了笑話!
冷水兜頭澆了下來。
“夜晚的半月潭……”白衣男子擡頭望了望天,玩笑起來,“正适合招待我們夜昙公主。隻可惜……星月不賞臉呐!”
“來吧”,白衣人勾起了嘴角,“哭吧,求我放了你。”
“……”夜昙的眼睛被潭水刺得睜不開,隻是死死咬住牙關。
好冷……
她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桶從頭上倒下來的水。
身上被水浸透,夜風吹過,頓時寒到了骨子裡。
全身就好像在下雨。
夜昙用力地蜷縮起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
停不下來……
倒不是因為害怕,隻因冷到了内心深處。
憑什麼……憑什麼一定是自己被人欺負呢?
不對!這麼想就輸了!
“哈哈……”牙齒因打顫發出輕微的喀哒聲。
“你笑什麼!”白衣男子面容略僵。
這災星公主的眼神着實有些瘆人。
“笑你們這群……蠢貨……”他要看她哭,她就偏要笑給他看!
這世上無聊的人可真是多啊!非得靠欺負别人才能得到滿足。
“你過來”,白衣人又向身邊小弟發出指令。
一小弟得令後,狗腿地蹲下身,将一張粗糙的草紙浸在木桶裡,然後遞出。
另一人上前扯住夜昙頭發,讓她仰面朝上,将浸濕的紙,平整地敷在她臉上。
“這一招叫什麼來着?”白衣人似笑非笑地問身邊的一胖一瘦。
“叫什麼?”胖子顯然是個捧哏的。
“這你都不知道啊,這叫貼加官,貼一張,加官一級。”瘦子顯然更會來事。
“夜昙公主不都已經是公主了,還需要加官進爵?”
“而且……”胖子看起來是真的疑惑,“這不都是草紙嗎,也能加官?”
“這人哪,隻要活着,就要出氣不是,這出氣要靠鼻子和嘴巴不是,如果把嘴巴和鼻子都堵上了,就出不了氣了不是……”瘦子在一旁解釋道。
“這個誰不知道,我是問你為什麼叫貼加官。”
“不就是……”
“這本是一種刑罰”,白衣人打斷了瘦子的解釋,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輕柔, “紙貼到人臉上,鼻子和嘴巴就出不了多少氣了。要是這個人再不招供,就得加一張紙,那就更出不了氣了。加到四五張紙,這個人就沒氣了。最後将這幾張紙揭下來,就像唱戲跳加官戴在臉上的面具了,所以叫貼加官……”
“那這面具大哥你之前見過嗎?”胖子好奇道。
“沒見過”,白衣公子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過待會兒咱們就能見着了。”
“呼呼……”紙加到了第三張,夜昙的呼吸明顯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