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商君夫婦二人前往距離村子不遠的某處荒地——尋找盤古幡。
到的時候已是這日下午了。
書上記載的那處藏寶地點,經過了幾萬年,早已無處尋蹤覓迹。
本來呢,事情也好解決。這片可疑的所在若隻是個荒地,那他們隻要挖地三尺,犁上一遍就行了。
但到了以後,神君與夜昙才發現這裡居然還建了個軍營。
“切——”真麻煩!
夜昙心裡默默吐槽,手開始掏袋子。
“……昙兒……”神君略感為難,剛要說那就“放着他來好了”,正在軍營中四處搜索的夜昙突然停下了腳步。
“有琴,這什麼聲音?”
“?”
少典有琴側耳傾聽了一會。
“是有人在唱歌吧?”
能這軍營之中唱歌的女子……
當是軍妓吧?
夜昙盯着不遠處的帳子,“算了,那我們換個地方找。”
“欸?”沒等神君反應,她就将人拉走了。
就在二人苦找一下午,一無所獲,兩手空空地返回住處之際,天已然黑了。
“哥哥姐姐!”一個穿着破破爛爛的小孩沖着他們跑過來,“你們快走吧!”他的語調還帶着哭聲。
少典有琴一下認出——這就是昨夜他們寄宿那戶人家的小孩之一。
“怎麼了?”神君蹲下身,直視着小男孩的眼神。
“你别急,慢慢說。”
“又有大兵……來攻城了……嗚……”小男孩擦了擦眼睛。
“他們襲擊了村子!我……跑出來……報信……”
“為什麼啊?這裡的軍隊難道不是來保護鄉民,清剿土匪的嗎?”
夜昙也蹲了下來。
“聽他們說……有個女人在他們營帳,做不正經的勾當,還懷疑她是密探……就……”
“豈有此理!”
雖然孩子的叙述支支吾吾的,夜昙還是聽懂了。
“他們在哪?”
“就……就在家那邊。我……還要去通知……”
“你别亂動!”夜昙一把拉住孩子,和神君對視一眼,便開始捏隐身訣。
“在這等我們!”
待夜昙和神君趕到他們的臨時住所時,映入眼簾的卻是熊熊燃燒的大火。
本就簡陋異常的木屋被燒得噼噼啪啪作響,橫梁已經支持不住,落在了地上。
“人呢?怎麼樣?”夜昙和少典有琴身上穿着天光绫,自然不懼。
待二人沖進屋子後,地上已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小孩。
神君當即蹲下,檢查那些孩子的情況。片刻之後,他沖着夜昙搖了搖頭。
“……”夜昙定了定神,沖他喊道,“那我再去外邊看看。”
沒等神君回答,夜昙便跑出門去,四處張望。
隻因隐約之間,她好像又聽到了……熟悉的歌聲。
黑夜之中,夜昙的目光循着聲音四處搜尋着。
是在階梯那邊!
夜昙啪嗒啪嗒跑下去。
很快便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趴在階梯上。
看到夜昙的身影,春花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
“姐姐……”
她的聲音已經很微弱了。
……唱歌之人果然是她。
“春花你堅持住,我馬上救你!”
就在夜昙翻找着乾坤袋時,春花又開始往階前爬了。
“你做什麼?!”夜昙追上去。
“别動啊!”
等來到女孩身邊時,她已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唯有染血的小手緊緊握着一根杆子。
“……”夜昙的目光順着杆子看去。
杆上是一面旗幟,也不知是染了多少血,整個旗面都呈現出暗紅。
即使是在黑暗中,也依舊鮮豔。
好似晨昏道門口的那些血迹。
夜昙想了想,還是将春花手中的旗幟抽出來。
春花攥得很緊,她費了些力氣。
夜昙擦淨旗上灰塵,将其擎在手中。
……又死了這麼些人……還都是無辜的小孩子。
蒼天真是瞎了眼!
夜昙隻覺心煩意亂,忍不住将手中旗幟左右揮舞起來。
鮮紅随着烈風起舞。
……最後的這個時刻,你到底是在想什麼呢?
孩子?錢?旗幟?
生死關頭,你又為什麼要拿着這面旗?
是因為那圖上的花紋很像麥田嗎?
可惜,這答案……自己永遠無從得知了。
夜昙停下揮舞旗杆的手。
“昙兒”,神君走近來,手輕輕放上夜昙的肩膀,“你沒事吧?”
“這……”他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女孩子,目光又順着夜昙的手持續上移。
“那是……”少典有琴忍不住露出了驚異的神色。
“那個旗幟!”
不會有錯的,那就是盤古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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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商君施了法,毀滅村子的戰火,此時已經熄滅了。
同樣熄滅的,還有數個小孩子的生命之火。
戰争,是會吞噬一切的。
美人刺的尖端還滴着血。
夜昙面無表情地看着春花的屍體。
那孩子看上去也就比現在的自己小了一兩歲。
“春花……”
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給自己建了一個家,收留了一些同樣境遇的孩子。
她很認真地做着常人不恥的工作,經營着自己這個小家。
她将自己賺來的錢通通都用在照料這些非親非故的孩子身上,卻在外出“工作”之際,不小心發現了那些達官顯貴的秘密。
她挂念着自己家裡的兄弟姐妹們,最終還是決定将那值錢的寶貝偷回來。
卻不幸被發現。
小女孩受了很重的傷,還是拼盡全力,爬回她給自己搭的家。
到的時候,卻發現……家已經被新來的官軍燒幹淨了。
隻留下一地的焦黑與塵煙。
小女孩失血過多,彌留之際,還是緊緊地把自己最後的希望——那面聽說很值錢的旗幟握在手中。
“一開始殺了他們就好了。”夜昙淡淡道。
今日來襲擊村民的土匪,實是軍隊裡的兵士。看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像是殺良冒功,那隻能是……搶劫平民了。
“……”神君看着夜昙,一時無語。
“不過……看着春花,我才知道……原來我是那麼自私,那麼……自大。”
夜昙轉頭看着不遠處早變得焦黑一片的屋舍。
其實,弱小的人類是很難救下任何人的。
春花已經竭盡全力,她出賣自己擁有的一切,想要保護的人還是死了。
死于一場業火。
“昙兒……是我不好。”一開始,他就該處置那幫人的。
不巧的是,那種可以救人命的仙丹,在夜昙上昆侖之時就已經用完了。
“要不……”夜昙看了看自家夫君,忍不住牽起他手。
“等我們辦完了事,去求一下十殿閻羅?”
她不想讓他因為這種事情過于自責,也不想就這麼一走了之。
就算讓春花下輩子投個好胎也行啊。
“那個……其實不用的……”
“啊?”夜昙順着少典有琴的手看過去。
“這麼盡是這樣的人啊?”蹦跳着上台階的無常也有些不耐煩。
拜戰争所賜,他們的工作量也增加了,薪水卻是半點都不長。
故而他們早就幹得不耐煩了!
“什麼叫這樣的人啊?”站在一旁的夜昙不滿道,“妖怪的靈魂善惡皆有,何況是人呢!我看她比你們兩隻鬼要好太多了!”
春花的靈魂純潔無瑕,比大部分人都高尚!
“啊?”無常吓了一大跳,看向夜昙,“怎麼?你居然看得見我?!”
“二位,這裡有個簡帖,還請二位帶回去交予上官”,神君将自家娘子往身後拉了拉,又遞上一張帖子,附上一些地府通行的貨币。
“請他妥善安置這些孩子的魂魄。”
“這……”兩位前來接駁的小鬼互相看了看,當即露出大喜的表情。
也不管對方為何能看見自己了。
心裡眼裡滿滿當當的都是錢銀。
這不,二小鬼收下謝儀後,便帶着包括春花在内的所有新死鬼啟程,蹦回地府。
安頓好村子裡的幸存者後,神君繼續用了半夜,将千佛洞中取太極圖的方法如法炮制,最終順利地将盤古幡收入囊中。
若非如此,他們無法将這盤古幡帶出村落太遠。
“這次我們得換個好房子住了。”夜昙去攙扶自家夫君。
“好啊!”聽她說想要住得好點,他當然樂意了。
“不過……你怎麼突然咳咳……就想通了?”
分明之前一點也不介意這事。
她當然是怕他因為失血過多,太虛弱了!
“我是想啊……”夜昙的眼神讓神君有些發毛,“說不定……就又會有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發生了呢~~”
“所以當然要住得好點咯~”
“……”他好像無法反駁。
于是當夜,神君稍微給自家的馬車加了點法術,終是在後半夜趕到了下一個鎮子,住進了一間勉強算得上是雅緻的客房。
施完清潔術後,夜昙大喇喇地躺在床上,又沖着自家夫君招手使眼色。
“有琴快來睡覺呗~”
“好。”
畢竟折騰了這麼久都累了,二人很快便熄了燈。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神君突然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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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嘛啦?”察覺到床頭燈火再度亮起,夜昙有點不舒服地揉了揉眼睛。
“你怎麼起來了?”她望向在床頭看着自己的夫君,不解道。
“姑娘,你……”少典有琴糾結萬分,卻也不得不開口。
“是誰啊?”不得不說,半夜醒來,發現自己不但什麼都不記得,身邊還躺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任誰都會吓一跳吧?
“!!!”夜昙頓時就不困了,身子一下從床上彈起來。
這會兒的問題是……
失憶對吧!
果然,出來混都是要還的。
“有琴你……你還記得多少啊?我是你娘子啊,你不記得了!?”
雖然夜已經很深了,夜昙還是沒忍住,發出了擾民的嚎叫聲。
“……娘子?”
“不是,你那表情是什麼意思啊!”
一臉不相信的樣子!哼!
“……噓!”這裡是他不認識的地方,身邊是位不認識的女子。但此時是深夜,想也知道不宜大聲,“姑娘你小點聲。”
少典有琴雙眸緊緊盯着眼前這個自稱是他娘子的女人。
……不會是仙人跳什麼的吧?或者是女騙子,想要騙自己的錢?
總不會是……青樓女子吧?
不,不會的。
神君堅定地搖了搖頭。
就算再怎麼孤獨寂寞,他應該也不至于招妓。
雖然自己什麼都不記得好像是沒有辦法下這種論斷,可他就是覺得——不會!
“我真的是你娘子,如假包換好嘛!”感受到夫君那充滿懷疑的眼神,夜昙不滿地噘嘴,“我騙你幹嘛呀?再說了,有我這麼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你……”她還在那鼓着腮幫生氣,下巴上忽然傳來陣溫熱的觸感。
是指尖。
“娘子……”少典有琴的指尖輕輕觸上夜昙的下巴,将她的臉往自己這轉了一點。
是他喜歡的臉沒錯。
身材……
“你看什麼啊……”
夜昙挺了挺胸。
她哪哪都……很自信的好嘛!
“姑娘,是在下失禮了”,神君如夢初醒,趕緊松開手,亦移開了目光。
雖然床上的被褥已經昭示了他二人間那絕算不上清白的關系……但,不管她是不是自家娘子,現在他都沒辦法直接把她當娘子看。
對着一個“陌生姑娘”,他方才的舉動是唐突了。
“哎呀,不失禮不失禮”,夜昙擺了擺手。
倒不如說這才是“禮”吧?
“周公之禮”的“禮”!
她又伸出手去拉人衣袖,開始發嗲。
“夫君,你好好想想,真的不記得奴家了?我們可是才……”說着,夜昙的視線向床榻深處投去,眼神裡全是些惹人浮想的内容,“嗯……對吧?”
明明沒影的事兒也被她說得和真的一樣。
“你别碰我。”神君想要拉出自己的袖子,轉眼便看到那皺皺巴巴的被褥。
連被角都在用盡全力寫着“絕不清白”這幾個字。
“我……”天哪,難道他們真的剛剛才……
神君忍不住以手捂臉。
所以……
自己到底是怎麼失憶的?
總不至于是太興奮了吧?
不……不!不可能!!不會的!!!
“那你碰我呗~~人家不介意的~”夜昙将半個身子都貼了上去。
“我介意!”神君試圖躲避繞上他手臂的柔荑。
可一張床上,到底避無可避。
“你是我夫君啊!”
“從我嫁給你開始,就對你不離不棄的,不對,應該說是出生入死,可辛苦了呢!”夜昙邊開始表功,一邊抓住自家夫君的手放上自己胸口。
“郎君不會是要奴家将心剖給你看才肯相信吧?”
“不……不必……”神君有點被夜昙的熱情吓到。
自己怎麼會喜歡這類型的?雖然臉他是很滿意……
但娶妻不說要澧蘭沅芷,起碼應該端莊溫柔吧?
……等等,她方才說“出生入死”?
“你還是不信?”夜昙開始眯眼,一把甩開夫君的手。
“……”雖說神君内心尚有些疑惑,但他已經下意識地開始相信這是自家娘子,而不是從哪裡找來春風一度的青樓神女。
“那姑娘你……夫人你……姓甚名誰,何方人士?我們……又為何會在此地?”他想先套對方的話,自然不能暴露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的窘迫。
嗯……她方才喊的是……“有情”?不知是名還是字?
“……”夜昙到底是了解自家夫君的。
再說他失憶……那都是老毛病了!
她盯了人一會兒,才幽幽開了口。
“你冷清寂寞的時候,有我這樣一個癡情女子為你解憂驅悶,你把人家當個解語花。到如今……你這般苦苦盤問我,是……想和我絕情嗎?”
離光夜昙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反客為主。
“你個負心漢!小心天打雷劈喔!”
“……”
普通女子碰到負心人是以頭搶地。
這姑娘是以頭搶他。
那力道還不小。
“姑娘……夫人……我并非是不信你”,神君用手擋在夜昙的腦袋與自己的胸膛間,試圖安撫人激動的情緒,“隻是……”也不可能她說什麼便是什麼了吧?
“……對了!”夜昙一拍手。
她忽然想到一個不錯的證明方法。
“我跟你說,哎呀,你離我這麼遠幹嘛,附耳過來啊!”夜昙拉住少典有琴的手,強迫他低頭來聽自己講,“我跟你說,你那裡……”
“!!!”神君滿臉通紅。
“還不信?那要不你自己看……”
“不不不,沒有!”神君趕緊抓住夜昙在他腰帶上亂動的手,“我信,信的!”都這樣了他能不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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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啊……”看着自家夫君大晚上還一臉憋屈地起床穿衣系帶,努力想要和自己劃清界限的樣子,夜昙突發奇想。
“什麼?”
“夫君你其實……是一個壞人。”
她忽然想要玩玩他。
不怪她有這種想法,隻能怪他先忘記自己!
她怎可能默默咽下這委屈?
“所以,夫君你失憶的事情,可千萬不能聲張,不然你的仇家都會找上門來的!”
“……壞人?”神君很震驚,他轉過身,定定地看向夜昙,手亦無意識地攥緊了,“不會的……我怎麼會……怎麼會是一個壞人呢?”
自己能做出什麼壞事來?
“你在騙我!”他不信。
“你就是啊!”夜昙心裡頭憋着笑,嘴上還是沒松口,“你之前是我們那疙瘩一個無~惡不作的山大王,專~門欺男霸女,成天擄些貌美的小娘子上山的~”
沒錯,她以前就是這麼解讀要把自家姐姐搶走的神族的!
“我就是不幸被你強~搶的那個民女啦~大王~~”
“!!!”神君感覺自己的價值觀都要崩塌了。
“你說什麼?!”他忍不住坐下來。
這沖擊實在太大了。
“好了大王你别想了,哈……”耍完自家夫君,夜昙小小打了個哈欠,倒回床上。
“咦?你不和我一起睡嗎?”
椅子上的人一動沒動。
“你想什麼啊?睡~覺~啦!”
“我……我覺得我不是那麼壞的人。”神君有些糾結,也有些掙紮。
任誰知道自己從前是個大壞蛋,都會毫無困意的!
“我……都害過什麼人?”
“你問這個幹嘛呀?”對着自家夫君發亮的目光,夜昙的眼神開始閃爍。
“這我哪裡知道!咱們是半路夫妻嘛!”
“……”
“哎,你去哪兒?”見人準備開門,夜昙趕緊追上去。
“我去報官。”
“……”離光夜昙瞠目結舌。
“不是……天都還沒亮……”
“對了,你……”神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
他改了主意,走向桌邊,“我寫一張和離書給你。”
“……和離書……等等……”夜昙趕緊上前,一把捂住他手,“你不會是真的打算休了我這個糟糠之妻吧?”
“是和離……我會補償你的。”
“……”夜昙的小臉垮下來。
真是風水輪流轉啊,以前都是自己拿和離威脅他來的。
“哎呀,夫君~人家都是你的人了,你究竟要趕人家去哪兒啊~~”離光夜昙開始了撒嬌大法,自人背後熊抱了上去。
“人家是自願留下侍奉大王的啦~”
“你……真的是自願的?”少典有琴有些驚訝,加之被夜昙撞得筆一抖,幾滴墨汁便也落在紙上。
不過,他的确覺得這姑娘是一點被強搶的自覺都沒有。
有哪個人質會這麼黏着綁架他的人啊?
不過……
這姑娘的個性……挺有意思的。
他不讨厭。
“絕對是自願的~”
夜昙狂點頭,順便舉起手。
“人家發誓~”
但……盡管如此,把搶來的姑娘繼續留在身邊仍舊不妥。
既然自己做了那麼多年山大王,總該是有些積蓄的。
“這樣吧,姑娘,等天明後,我先陪你回山寨拿錢,送你歸家後便去官府自首。”
“你瘋了啊!”夜昙下巴都要掉下來,“你不要命了?”
“我……”神君緊了緊袖中的拳頭。
“你……你什麼你?!你去報官是會死的欸!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以為你有幾條命啊!”
“那也是我應得的。”做了錯事,自然要承擔責任。
“……不許去!”剛開始,她不過是想和他開個玩笑作耍,此刻,卻被激得認真生起氣來。
“到時候他們都會追殺我們到天涯海角的!你要自投羅網可别帶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