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村落都是如此……都受蟲妖所擾,不得安甯。
晚上,投宿村落的夜昙又東一籮筐,西一棒槌地打聽了不少此間事宜。
不過……
她也就是當個志怪異聞聽來解悶而已。
旅途漫漫,永夜難消麼。
借宿了一夜,夜昙便繼續出發趕路。
隻是,走着走着,她忽然意識到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那就是——
她好像迷路了耶?
夜昙緊了緊臉上用來擋風沙的亮紫色頭巾。
“……呃……”
就在夜昙迷惘之際,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地面也随之震動起來。
地震了?
夜昙當即往前一撲,做五體投地狀。
要知道,在沙漠中躲避沙暴,就必須這麼做。
若個死屍一般趴了好一會,大地的轟鳴聲依舊,不知是風聲……還是其他。
到底什麼時候停啊?
夜昙忍不住歪過腦袋,觀察四周。
隻見沙粒開始迅速地凹陷。
緊接着,一具人骨自那黃沙中浮現出來……
“??!!”夜昙隻待定睛細看,正忙間,那無頭屍骸倏忽坐起。
這麼一看,居然還是不完整的屍骸,卻又能定定立在沙丘之間。
這沒頭沒腿沒完整胳膊的……
也不知道生前是遭遇了什麼?
莫不是……被這裡的黃沙吹的?
夜昙難免想起昨夜聽來的傳聞。
衆生必死,死必歸土。
距離沙門村再往西處有一山嶺,據說,那裡的黃沙很有些古怪,若是人死後屍體不能及時下葬,恐怕會被那風吹成怪物。
故而得名……黃風嶺。
總之,這骨頭定然古怪!
自己還是少招惹為妙,等風停了就走吧。
好容易等到那黃風暫歇,夜昙老遠就能看着,殘骨已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沙。
不過這關她屁事?
夜昙拍拍裙擺,甩着包袱站起來。
卻見那屍骸也動了,它直接于地上一跳一跳,用僅存的一邊手骨艱難匍匐着,終是挪移到夜昙眼前不遠處。
屍骸皮肉枯桑,等骨殖之上覆着的黃沙因跳動而盡數抖落,夜昙便能看個真切了。
骨上好似還有許多刀削斧砍之痕。
大概是分割時留下的?
那動手的人定然不是高手。
夜昙盯了一會兒,便轉了身。
她走,那屍骸卻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卻沒有更近一步。
那便……也無所謂了。
畢竟看它也挺不容易的。
一人一骨就這樣走了一段路,倒也相安無事。
“……”這怪胎一直都跟着,夜昙到底也心生幾分憐憫,想了想,她還是将自己腦袋上的頭紗給屍骸披上,也算幫它遮蔽風沙。
相逢陌路,也算有緣。
畢竟……尋找能讓人死而複生的方法,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自己孤身一人,走在看不到盡頭的旅途。
和一具殘破的枯骨結伴而行……
也算是個慰藉。
倒不是因為她寂寞冷清到發了狂……隻因這骸骨很有靈性。
偶爾有旅人經過,屍骸還會拿僅有的一邊胳膊牽着她躲到石頭後。
雖然他腿骨缺失,也沒個腦袋,還怕見生人,那樣子是真的很滑稽。
“哎呀你别怕……”夜昙有點無奈,隻能施了個法術,讓它走得稍稍輕便些。
如此終是來到官道上。
屍骸卻停在大道邊緣,不再前行。
“你怎麼了?”夜昙有些奇怪。
一路上,這屍骸都對自己依賴有加。
“怎麼不動了?”
難不成是累了?
沒油了?
自己法力應該還是管夠的啊?
奇怪……
“你走不走啊?”勸了半天,屍骸還是不動。
夜昙有些不耐。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另一片綠洲。
“你不走我走了?”
“……”
“我真走了?”
那屍骸呆了片刻,轉身又回了漫天風沙裡,卻也并不離去,就是盯着夜昙,一動不動。
也許是忘了自己來自何方。
也許是……還忘不了那個來時的村子。
好像……也忘不了她的樣子。
也是嘛!好歹它陪了自己幾日,定是……對自己産生了感情!
啧啧!居然連個白骨都迷倒了,自己還真是罪孽深重呢!
要不……
一個計劃在夜昙腦子裡成型。
這不,才沒一會兒功夫,她就在官道上抓了壯丁,還是一溜串。
夜昙招來具能動的白骨,唬得商人們跌坐在地,連連後爬。
“哎呀,你們不用怕,就将它送到……那個……”不對,她好像不知道它老家在哪。
要不就送到發現它的那處吧?
“有地圖嗎?”夜昙将手中美人刺往跪地求饒的客商脖上一橫。
“有有有有……”客商當即點頭如搗蒜。
這姑娘手持利刃,兇神惡煞,居然還讓他們别怕?
這不是強人所難麼!
“就是這裡!”夜昙随便薅了一把官道上的土,圈了個大概位置。
“我必有重謝。”說罷,夜昙從包袱裡摸出幾十片金葉子。
“這……”客商相當猶豫。
錢他當然想賺,但性命也是要的啊!
“哎呀,你别怕嘛……這骨頭其實……他?她?生前被強人斬殺,所以才會肢體不全,也不知死了多久。我還有事,沒空,所以你就……垂憐則個,幫我收斂收斂~”說着,夜昙便将手上金葉子強塞給人。
“不不不……”那人還是一樣推拒。
隻是,商人重利,當夜昙加價到一百片金葉子的時候,商隊首領終是應承下來。
于是,夜昙施了個法,将屍骸移到商人驅趕的牛車上。
也不管那骨頭繼續拿身體撞着車,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再見啦小骨頭~”她還在那一個勁兒跟人揮手道别。
“你就好好安息吧~”
随後她又繼續頂着風沙艱難行進,直走到太陽下山,又拐進了另一條小村道。
誰能想到,居然再次碰到了自己送走的那具骸骨。
自己給它綁上的那條地攤上殺價買來的鮮豔紫色頭巾就在風中飄啊飄的,尾部還蹭着她的臉。
癢兮兮的。
“呃……”這還真是賴上她了?一直跟着她,甩都甩不掉!
哎……
夜昙苦惱了一會兒,又釋然了。
等自己找到了移魂術,不如就拿這小骨頭做個試驗品。
隻是……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夜昙還是有點等不及了。
或者……她也可以自創一個移魂術?
夜昙複想起那葫蘆血肉。
不是說有神仙肉麼?說不定能讓枯骨生些血肉肌理?
“小骨頭過來過來~”夜昙邁着拐騙良家婦女人販子的步伐朝屍骨方向挪了挪,“不如我給你來點好東西?”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哦?”
骨頭沒有嘴,自然不會有異議。
夜昙美滋滋蹲下,開始在包袱裡翻乾坤袋,找血葫蘆,随着她的動作,夾層裡的玄珀忽然滾出來,然後……便開始閃光。
本是默默坐于一旁的骨頭渣子也一樣滾在地上……似乎很是痛苦的樣子。
倒是周身忽然發着和玄珀一般的藍色星光。
夜昙眉宇成川。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自己眼睛壞了。
“這個是……法陣……”
這個法陣就是自己從前在天宮觀星台看見過的……那種法陣。
“你……”
夜昙的眼眶瞬間紅了。
不會吧?
不會是她想的那個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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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你是他的誰?”
“他……他是自願的啊!”
“冤有頭債有主啊姑娘!”
“好叫你知道……”夜昙手上美人刺直逼人而去,并無半點手軟的意思。
“我是……”她算是他的什麼人呢?
她沒忘記,自己還放過狠話,說他們之間一點關系也沒有。
“本姑娘是他娘子!”
沒錯,夜昙特地返回了遇到骨頭的地方——黃風嶺。
“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還不快說!不說我就……”夜昙将美人刺又往前推了幾分,“嗯?”
“我說我說!”被美人刺怼脖的大漢自然愛惜性命。
“其實我們一開始并不是……真的想殺人的。”
其實他們一開始就想好了的。
“他沒有反抗……還教我們該怎麼做……”
“對對對!”一旁跪着的另外幾人也紛紛點頭附和。
其實,他們就是看準了他孤身一人,架不住一個小分隊進去的。
這首領說話十分颠三倒四,加上喽啰聒噪,聽得夜昙愈加不耐煩起來。
“到底為什麼殺他!說!”
“哎……姑娘……”屋中那年紀最大的男人?老頭?開了口。
“還是我來說吧。”
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
“想必您也知道,咱們這裡一直都受海沸聲與巨蟲侵擾,故而百姓是苦不堪言呐!”老頭開始訴苦,表示一切都是自己不得已的。
“我們各個村莊常常湊錢,然後放在請高人來除妖。不過……那些法師最後無一例外,都命喪蟲妖之口。直到那天……”
那天,那個白衣的道人孤身來到他們村。
村長本着“來者是客”、“尊道敬僧”的原則,招待了他飯食。
言談之間,講起這裡百姓的窘境,那道人思索半晌,便說他或可一試。
“他用法術擊退了蟲妖,也不收除妖的酬金……一開始,村民們都很感激他的義舉。可是……”
“可是什麼!”夜昙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攥緊了。
“快說!”
“可是……蟲妖難以盡殺,故而那道人也有些為難,他在咱們村裡待了很長時間……”
“繼續說,不準停!”
“好好……姑娘莫急……”老者的眼神中透出幾分蒼茫,“期間,有一夥蟲妖扮作法師,來村子裡挑撥離間,說……隻有将那白衣道人分屍,用其骨肉才能鎮住那為惡的蟲妖。”他們還給了一張陣法的圖紙。
為了一己之私,要殺害幫助過自己的恩人,村民們有些猶豫。
但該村的強人們則不然。
“……”夜昙突然想起了沙門村外,那雙頭鼠所言。
神仙肉……
當然為妖物垂涎。
食之可助益修行,但也能抑制妖性……所以他才會借了一特性去鎮壓蟲妖……
此舉聰明,亦光明,利益衆生,除了……
他自己。
那個笨蛋!
見夜昙眼眶發紅,強人們就……
抖得更厲害了。
“于是那天晚上,我們便潛入道長居住的客房。”一屋烏合之衆,唯有老者還算鎮定。
“他似乎早有預感,隻是歎了一口氣,并沒有與我們多言。隻是望着牆上所挂之畫出神。”
一副畫。
上面大概還題了些字。
但他們也看不懂。
……倒是記得,當時那道人看畫的神情。
似是溫柔、又是懷戀。
“這是……”
“我想找的人。”
他本是想要找到她,再看她一眼的。
如今卻是沒機會了。
“煩諸位幫我照料這畫……”那人轉過身來,臉上的表情依舊雲淡風輕,“你們可能答應?”
“這……”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為首之人點點頭,“可以。”左右不過是一副畫的事情。
“……多謝。”道人上前,摸了摸手中畫,神情多有眷戀。
待到轉身之際,卻已波瀾不驚。
“還有……你們必須要按我說的做。
“否則,便沒有辦法抵禦此地巨蟲。”
血肉都分給了周圍的村落,由打鼓人和之前殺死的蟲妖血肉混合,熬成羹湯,再去喂這片地上的蟲子。
利用蟲子同類相食,又貪圖仙家血肉的本性,以期日久年深,能讓此地蟲妖魔氣消盡,皈依正道。
他們從不懷疑,他是真神下凡。
“如今這當真是應了那句因果報應啊”,年華老去的強盜頭子感慨道,“罪業難消……”
“既知罪業,可有悔改麼?”想也知道沒有!
若自己沒本事,怕也和少典空心一般,早被他們害死了!
……被設計,被威脅,被分屍,隻是為了救助根本不認識的百姓……
不認識也就罷了,他們可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謀算着讓他去死的刁民啊!
居然還幫他們!
真是要了命了!
所謂大慈大悲,她不是不懂。
可她辦不到!
夜昙忍住當場砍人的沖動,咬牙切齒地問道。
“那畫究竟在哪裡!”
“就在那日道人客居的房中。”
“帶我去!”
夜昙展開那畫卷,于月光下細看。
——月下美人。
四字熟悉……卻又模糊。
夜昙随手拿袖子抹了把臉,又将手于裙擺上蹭蹭,随後,終是忍不住輕輕撫上畫卷。
那畫甚至都有些泛黃。
隻因村人并未拿出這畫來懸挂,反倒是将畫卷草草卷起,塞在哪個犄角旮旯裡。
所幸這黃風嶺土地幹燥,畫作上的顔料倒也隻是斑駁開裂。
“……”夜昙的磨牙之聲讓在場的強人們紛紛噤若寒蟬。
“你們到底把他的屍骨埋哪了!”
又按那人所言,她來到一處被風沙吹得空蕩蕩的洞穴中。
沙漠峽谷,似有萬鬼哀嚎一般。
風卷起沙礫、石塊,不斷地打擊、沖撞、摩擦岩石,蝕出奇妙的殿、台、閣、堡,若夢幻迷境,或如人、禽、獸、畜,似大千世界。
夜昙跟着那團夥中早已老邁的首領在沙堡石窟中七拐八繞,終是到了個奇奇怪怪的祭台前。
雖說奇怪,可那台上壇子上的封印法陣她可是熟悉得很!
那不就是天界的法陣麼!
還好自己在觀星台時曾偷摸看過少典空心的解法!
偷師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當即開始鬼畫符。
“砰”的一聲,那壇子直接被夜昙暴力的法咒給破壇了。
一個黃乎乎的頭骨咕噜噜地滾在地上。
夜昙将頭骨撿起,仔細拍掉骨頭上的塵土,又施了幾遍清潔咒,才拿出玄珀來,在頭骨面前晃了晃。
頭骨上瞬間冒出個陣法來,整個顱骨一邊閃,一邊嗡鳴。
吓得夜昙趕緊收了玄珀,又摸摸頭骨以示安撫。
她還真是怕這朽骨直接脆了,裂了,完球了!
到時候萬一自己漏掉幾片渣渣……
夜昙小心翼翼地将頭骨放入天界順下來的那乾坤袋中,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一個小嬰兒。
之前那披着鮮豔頭巾的軀幹也被她一同好好收着。
待她安置好骨頭們,準備大步流星回轉之際,得知消息的村長火急火燎地趕到了。
“姑娘……”這事自然是他們理虧,可……誰能想到這道長居然還有家人!
村長想起初見那道人之日。
夕陽西下,他看着茕茕孑立,不像是有塵緣的樣子。
如今……
這前來讨債的女子,若是個一般溫和的性子也就罷了。
他們最多不過就是将過去的法子如法炮制一番。
誰成想卻是個女魔頭!
“姑娘啊,您不能把骨殖拿走啊,我們這還有……蟲妖要解決。”村長絞盡腦汁,找着合适的理由,試圖勸說這位姑奶奶。
“求姑娘發發善心,别讓道長的犧牲白費呀!”說罷,村長的頭重重磕在土裡。
“放心,我會解決的!”這個問題麼……自己這麼算無遺策的人——當然也考慮過了!
總也不能讓少典空心的一片苦心都白費吧?
“……所以,本姑娘的計劃……你們同意不同意?”夜昙用手捏捏自家美人刺的尖端,随後一把将它丢出。
美人刺沿着村長肚子而下,插在他腳尖。
“同意同意!”差點沒吓得村長尿了褲子,那可不得瘋狂點頭了。
離光夜昙的解決之道就是——大火燒一遍。
她大喇喇将青葵所贈的南明離火引出來,朝着村人們所指的那蟲妖巢穴裡亂丢了幾個火種。
畢竟南明離火爆發,那是赤地千裡,非瑤池甘露不能滅。
那滅個把蟲子當然不在話下了!
至于萬一燒到少典空心不知埋在哪裡的骨頭……
既是神族的火,他身為神族,總歸不會害怕的吧?
離光夜昙的邏輯簡直讓人目瞪口呆。
“好了,我看也差不多了。”大火煅燒了黃風嶺差不多有三天。
加上兇猛的風勢,估摸着啥東西也都燒殺幹淨了,夜昙便又拿了之前種樹時候偷偷儲存下來的瑤池甘露滅了南明離火。
“好啦~現在你們重建房屋就行了~”
夜昙拍拍手。
“……是。”村長一臉便秘表情。
這錢哪裡來啊!
這短短幾日,光是轉移村中物品,就快把他頭發都快愁白了呢!
“對了那啥,你們現在住的房子記得也給我一間哦!”某女土匪還不忘提要求。
——————————
村民搭建的臨時住房……條件自然簡陋。
夜昙癟着嘴,最終還是選擇……住了!
隻因在老者帶領下,她才找到了頭骨、軀幹,手骨,但剩下的胫骨,她卻遍尋不得。
當初參與此事的人,除了那團夥的首領,其他都被她滅了個幹淨。
如果不殺,他們還會去害别人。
她都調查過,那幫強人,最近還在活動,燒殺劫掠過往客商。
不過,夜昙到底饒過了那日為自己帶路尋骨的老漢。
依她看來,那老頭有些悔意,自己也的确需要這人。
隻是老眼昏花,怕是根本記不清胫骨埋藏地點了。
這幾日無論她怎麼想法子拷問,都沒個結果來的。
夜昙略感郁悶,然……生悶氣也沒用。
隻能和骨頭聊聊天了。
此時此刻,她正貼着玄珀和頭骨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