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昙帶人趕了很久的路,翻山越嶺,甚至累得氣喘籲籲,終是在一座有些荒涼的廟前停下。
“昙兒,這裡是哪裡?我們為何來此啊?”少典有琴有些疑惑地拿出帕子,為夜昙擦去腦門上的汗水。
這裡什麼都沒有啊?
而且他們也不是沒錢投宿,為何要在此翻山越嶺?
“這裡是……”夜昙咬住下唇,緩緩擠出兩個字,“穢谷。”
“穢谷?”聞言,少典有琴眉頭微微皺起。
總歸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但聽名字不像是什麼好去處。
他不明白,夜昙為何要帶自己來這裡。
“玄商君……”剛登上崖頂,一個蒼老卻有些熟悉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
“你……”少典有琴轉過身,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熟人。
“東丘先生?”
“你認得他?”夜昙驟覺一股寒氣自後背升起。
“……”他是太過驚訝,所以一時沒刹住車。
畢竟自己也曾在藏識海周遊。
“我早就說過,他應當是都記得。”畢竟那複生之法就是自己傳授的,他又怎會不知其效用。
而且,自己也隻需要真神之身的玄商君。
不是什麼記憶有缺的神識。
說着,東丘樞直接擡手,用一道光圈将人身體綁住。
“……”夜昙面色又黑了幾分。
“你……”少典有琴猝不及防。
在他的印象中,藏識海的大能東丘樞,有大神通,就連父帝亦對其客氣三分。
可他緣何在此?又為何要抓自己?
但……對方的态度明顯不懷好意。
“昙兒你……”少典有琴邊試圖掙脫自己身上的桎梏,邊轉過頭,想讓夜昙趕緊離開。
東丘樞……可不是好相與的角色,若他要對付他們,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你……”卻看見夜昙緩步走向東丘樞,後面的話……他自是說不出來了。
“東丘樞,我想和他再說幾句話。”夜昙心裡有氣,語氣自然非常不好。
東丘樞揮了揮衣袍,背着手離開幾十步。
反正他們倆個如今都是甕中之鼈,不怕他們跑了。
“為何……要演戲呢?”玄商君緩緩開口。
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陪自己不喜歡的人……
可她不是會讓自己受委屈的人。
“……為何?”
“……”
天界的人不可信,若是知道他沒死,怕還是會繼續利用他。
他那麼笨,若是之後四界要對付東丘樞,一定又會被天界推出去送死的。
當然……這其實都是她給自己找的借口。
其實,隻是因為她要拿他來換自己和姐姐的生機。
夜昙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出聲。
這話,厚臉皮如她,也說不出來。
“你救了我,于情于理,我都會幫你。”為何不直說呢?
“何必……如此。”
“你還不是一樣在騙我?!”夜昙忍不住了。
他這麼說,就會襯得自己像個十惡不赦的人!
“你根本不信任我,所以才防着我!你是在将本公主當傻子耍啊!”
“……對不起。”騙人是不對的,他知道。
其實,來到人間伊始,他就明白,自己隻是因執念,徘徊于此的一縷神魂。
不過是想再遠遠見她一面。
畢竟那時,她消失得太突然。
可天地之大,再見一面,有多難啊……
他孤身一人,在人間遊蕩了許久,方才明了……朝夕,可以将所有的惦念消磨殆盡,也可以将所有的念想,聚積在一起。
她是真的很聒噪,又愛鬧騰,和天界所有神仙都不一樣。
大概……和人間女子也不一樣。
不說别人,青葵公主不就相當端莊賢淑麼?
至于沉淵或是獸界女子……他不認識。
他原以為,自己最喜清靜,受不了她一直這般頑皮,便總想找個合理的借口将她推遠些。
卻又降不住她,隻能硬生生受着。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發覺,自己很喜歡看她笑的模樣。隻要她高興,他也會跟着開心起來。其實,蓬萊裡的人……大概都是這麼想的,才會處處幫她。
可是,他還是和從前一樣,不會說話,沒辦法讨她歡心。
但她就是有辦法能自得其樂。
于是,當她和他說話時,他便也如往常那般應對。
隻因他不知該如何說、如何做才會更好。
若是一如往昔……那應當不會變糟。
知道了她想做未來的天後,想到她有可能真的會和嘲風在一起……
他才明白,自己大概是受不了她對着别人頑皮的。
後來,便是補歸墟,再醒來時,卻是身在人間。
他想去找她,可離光氏的皇宮裡根本沒有她的蹤迹,沉淵……也未聽聞她的消息。
沒辦法,他便隻能試着去找有類似盤古斧力量波動的地方。
于是便路過了黃風嶺。
這裡的生民日日夜夜都在受着巨蟲的折磨。
難怪此處會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湧出。
此間百姓的心思,他不是不理解。
所以,當那群蒙面的強人夤夜闖入他房時,他并不覺得驚訝。
兜兜轉轉,既然覺得一切已經茫然無光,亦不知何去何從了,那不如就為這裡的人做些事情。
臨别之際,隻想再看一眼,那……
月下美人。
可惜,相逢恨晚。
可歎,身不由己。
可有那麼一日,眼前卻突然亮起來了。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有再睜開眼,看見星月的一天。
月下美人……竟是又開在自己眼中。
何其有幸。
身為骨頭的種種經曆,他不記得,都是聽夜昙說的。
自己緣何就會在那沙海裡跟着她?
可能是因為感應到了玄珀……可能是因為村民們不懂法陣,沙暴驟起,封印便出了差錯,也可能……單純隻是因為是她。
或者……許是她誇張罷了。
她本來就是這種性子。
這些天,日日住在一起,好似朝朝暮暮那樣長久。
可那畢竟算不上朝朝暮暮,隻是暫且停留在同一個地方。
但他不願多想。
不管過去、未來會如何,至少他們一直在一起。
“對不起……沒有說實話。并非不信任你,我隻是……”
恢複時,心緒太過複雜。
驚訝、驚喜、慶幸、不安……
他隻是怕,說了……
他們連單純地住在一起……如尋常友人一般,也是不能了。
所以便也學着她的樣子,什麼都不追究,囫囵度日。
其實他當然明白,這般……是長久不了的。
同住一個屋檐下,也相當不合禮數。
可自己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又貪戀這溫暖,便假裝什麼都不記得。
至少這樣,他就不用去想她之前同自己說的那些話——他們其實什麼關系也沒有,她也并不愛他。
若她知道自己記得從前一切,再開口诘問,自己要如何答?
隻要裝作不記得,就不用擔心她再驅趕自己。
否則,到時候自己該去哪呢?
天界他回不去。父帝,雪妃,嘲風,他們才是一家人。
那麼……回霞族?
可他實是想與她待在一處。
愈久愈好。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自也生出些希冀來。
“公主……你知道嗎,這些……日子……”明明是相當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覺得自己需要花費很多氣力,才能盡說。
“我是真的以為……”
“你是愛我的。”任他想了又想,都覺得……這情意不似作假。
可今日……她的所作所為,就像一盆冷水,澆息了他心頭的火。
她的演技更勝從前。
他竟是一點破綻也瞧不出來。
當然,就算有,自己怕也是……
不會揭破。
所以,他并不怪她這麼做。
她救了他,他會報答的。
左右不過是拿命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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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走後,東丘樞上前,遞了一塊帕子。
那是夜昙之前丢三落四,落在他處的惡煞手帕。
“其實離光夜昙就是這樣的人啊……”
東丘樞相當體貼地将那帕子塞在玄商君衣襟裡,表情似笑非笑。
“你莫非當真相信她是愛你的?”
“我……”那些不離不棄,真的……全是演技麼?
可她是什麼樣的人?
若隻是演戲,她會冒如此大的風險?費這許多氣力麼?
或許,她也是有些喜歡他的,隻是……不那麼多。
故而,一旦危及了自己,和她重視之人的性命,便随時都能将自己舍棄。
其實……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此乃人之常情。
他又有何資格去怪責呢?
何況,她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玄商君啊,既然你也不打算回天庭了,那不如就發揮餘熱,為老夫做一點事吧?”東丘樞終是圖窮匕見。
“你到底要做什麼?”少典有琴冷起臉。
就算是玉石俱焚,他也不可能任别有用心之人宰割。
而且,這個東丘樞目的不明,夜昙……也像是受了他脅迫。
“你和她究竟是做了什麼交易?”
“不要再想她了。離光夜昙,聰明得很,不會将自己的性命交予旁人。”東丘樞繞着玄商君轉了一圈,“你還是安安心心地随我回去吧。”自己要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降低他的反抗之心。
“她是什麼樣的人,輪不到你來評判。”
“哈哈哈——”東丘樞仰天狂笑了幾聲,“離光夜昙到底是什麼人,我想你恐怕更不清楚。”
見少典有琴皺眉,東丘樞随口便抛下一個驚雷。
“地脈紫芝濁花,玄商君可聽過?”
“你說什麼?!”驚訝過後,玄商君将信将疑。
“你說她是地脈紫芝?”
“玄商君大可不信。隻是,老夫說的話,在四界之中也算有些分量。屆時,若将離光氏姐妹的身份公之于衆。退一萬步說,就算四帝不信,也……”東丘樞故作停頓。
“……”玄商君自然明白那言下之意。
甯可錯殺,也不會放過。
“你若答應幫助老夫,那老夫自可以守口如瓶。”
東丘樞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老夫說到做到。”
“……”
很快,玄商君便知曉了東丘樞的目的。
他是要試驗一種邪術。
這邪術,是想将神仙與妖魔進行融合。
“老夫先前已成功研制出一物。”每日,東丘樞都興緻勃勃地來見他。
還拿着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和他探讨。
這不,今日也是一樣。
“玄商君,你來看,你沒來時,我就隻能收集這周圍的佛像,把它們的頭砍了,再與此地的妖怪們融合,如今看來,竟是這蟲妖最耐佛性。要說這融合得最成功的……便是這佛頭蟲了。可惜,到底還是有局限啊……”可惜,這佛頭蟲還是難以承受自己身上的神魔二炁,所以自己還要再接再厲。
“可若換其他魔物,又怕這泥菩薩承受不了,離光夜昙那丫頭又成日裡陽奉陰違……不過還好……”說到此處,東丘樞擡起頭,眼神裡有精光閃動。
“還好有你……”
本來,他是想分别用佛頭和佛身進行試驗,沒想到卻被佛身逮着空當給逃了。
隻剩下幾個頭能做實驗。
就算成功,也不太牢靠。
萬一哪天幾個頭叛變了呢?
東丘樞便想着,尋找能夠心甘情願成為他傀儡的身體。
這不是一個簡單法術辦得到的。
傀儡肉身究竟和自己那神魔交融的魂魄有多少契合度,是否能夠催生出真正的肉身,都是很大的問題。
所以他需要傀儡有力量,也需要它心甘情願。
少典有琴就是一個絕佳的實驗品。
“……”如今,自己被鎖之處,乃是破廟正殿。
寺廟原先的主人是靈吉菩薩。此時,主殿的佛龛之上,卻隻擺放着靈吉菩薩的頭。
那頭上還散發着一股他很熟悉的氣息——東丘樞那有些腐朽的氣息。
原先,他還疑惑,不知它的身體是在何處。
卻原來佛像是被東丘樞用邪術分離的……
“……”被當作修煉邪法的材料,甚至于容器……玄商君當然不能容忍,故而隻是閉口不言。
憤怒、急躁,不但于事無補,隻會讓事情朝着更壞的方向發展罷了。
可這破局之法……又在何處呢?
如今,自己受制于人,又無法對外傳遞消息。
也不知夜昙……她到底怎麼樣了?
少點有琴的視線并未落在東丘樞的臉上,而是逡巡于案幾周圍。
殿中還供奉了不少佛家相當喜歡的香花。
中有名貴的,也有奇異的。
這并不奇怪,佛家本有供奉香花香果的傳統。
隻是……有一些花,天生注定就足夠惹眼。
就比如現在離自己不遠處的地方,放着的那盆。
那是地脈紫芝雙花。
這花确實怪異——它半株黑、半株白。黑白雙花相依而生,頂端黑與白兩朵花都十分碩大。此時黑白雙花花瓣微攏,都垂着頭,不是很有精神的樣子。
東丘樞每日還都會給它澆水。
看上去很上心的樣子。
可他越是如此,少典有琴就越擔心。
這隻能說明,東丘樞所圖不小。
地脈紫芝是其中最關鍵的一環。
見少典有琴不理會自己,東丘樞倒也不懊惱。
因為他相信,下一刻,他便會先忍不住,甚至還要求着自己。
東丘樞走到地脈紫芝雙花跟前,拿起水壺,先是同往日那般給花澆水,澆完了又開始摸那花的葉子。
“你在幹什麼?!”隻見黑花有點煩躁地開始用花盤拱着東丘樞伸過去的手,玄商君的心開始提起來。
夜昙……
“這花是她們姐妹倆的本體,若是傷害花……離光氏的姐妹會如何呢?”東丘樞開始故弄玄虛。
“你住手!不要傷害她們!”
“玄商君這是說哪裡話,地脈紫芝,天地奇葩,老夫也是費了很大力氣才弄到手的,自然愛惜。隻是……關于老夫的提議,你就好好想想吧……”
“……”少典有琴的目光死死盯住還在躁動的地脈紫芝。
事到如今,他哪裡還能不明白……
夜昙為何會為他做事。
“玄商君,你考慮好了嗎?”到了時間,東丘樞便又進殿來,開始了新一輪的勸說。
“如果你答應,老夫可以考慮讓你見見離光夜昙。”東丘樞依然笑得從容。他知道,少典有琴大概率會答應。
地脈紫芝遲遲不肯交剩下的盤古斧碎片,他也不心急。
比起從前那毀天滅地,讓四界重歸混沌的計劃,當然是……長生不老,又能掌握更大的力量,讓四界都俯首稱臣要來的痛快。
等自己成功後,他還可以設法讓這世間所有若自己一般,苦于命運不公的妖物的□□與神佛同化,進而改變整個世界。
當然,首先是要保證他自己。
東丘樞現在的計劃,是要做出一個完美的身體。
然後将自己的靈魂轉移過去,成為新世界的王。
至于盤古斧碎片,自己本就有一片,地脈紫芝花盆裡還有一片。
剩下那片,他猜測,定是在離光夜昙手裡。
就算真如她所言,丢在歸墟了,其實……也沒什麼。
對他而言,兩片應該夠用。
自己現在更想要的是移魂術與能承受神魔之力的傀儡。
“你若不告訴我,你的最終目的是什麼,我不會答應。”出乎東丘樞意料,玄商君依舊不為所動。
“世人因你慈悲,就辱你欺你,你不痛苦嗎?為什麼還要救他們呢?”東丘樞并不點破,但也稍微透露了一些。
“不要去管他們的死活了,把魂魄交給我,我會給你最美的夢境,在那裡,沒有戰亂,沒有殺戮,你的愛人也會永遠陪着你,不好嗎?”
“夠了!”
那不過是虛假的幻境。
“那太可悲了。”
“可悲嗎?”東丘樞看了這位曾指點過的學生。
“老夫倒是不覺得。”
“如佛家所言,跌入實在界,才是最可悲的事情,你不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