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神自弼政殿出來時,面色十分沉痛。
自己問她事情如何了,她卻隻是拭淚。
夜昙不好直接對霓虹無禮,隻能扶着站立不穩的她先返回琉璃洲。
路上,霓虹才漸漸控制住了瀕臨崩潰的情緒。
“昙兒,你還記得有琴修補歸墟那日麼?”
“當時,有琴對我說,是他命該如此……”
說到此處,霓虹攥緊了拭淚的手帕。
她的心有多痛,隻有她自己知道。
這命……是自己帶給他的。
“後來,你們下界去救神識。長夜難眠之時……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若當初我不嫁給少典宵衣,有琴他……是不是可以免于這樣的命運了?”
“母神,其實命這個東西……”夜昙攙着人的手沒來由地顫了顫,“很難說的。”她自己也不知該不該信命。
如今看來,也許世間生靈,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命數。
在劫難逃。
“說實話,我真的很後悔……”此時,霓虹不再是天後,也不是上神,隻是個普通的母親和女人。
她還記得那年……
“那年我才剛剛出嫁,還是個滿心溫軟柔情的傻瓜……”
“後來,生了有琴……還是天帝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說到此處,霓虹泣不成聲。
“玄光神君神隕後,他同我提起了歸墟之事……我真的沒想到他居然……”
“現在……現在想來,即使不是有琴,也會是遠岫……”
不管如何,隻有少典宵衣是無虞的。
“昙兒,你說若我當初生的全是女孩,是不是就會沒事?”
“母神……”夜昙的心情有些複雜。
她想說——都是女孩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的吧?
不過好歹忍住了。
“如果有琴不那麼優秀,不那麼懂事的話,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
她還記得……那時候……
“母神,有琴又得了甲等。”那時候,他才那麼一點高,才剛上上書囊,每日下學後,會很興奮地來和她報告自己又學會了什麼。
還帶着年幼的清衡和紫蕪到處玩。
她當時,對有琴的天資相當欣慰。
可上天為何要如此對待她的孩子!
他們母子隻是相處了一千兩百年,他甚至都還未成年,便不得不分開。
這讓她如何不心痛呢?
“母神……”夜昙張了張口,也不知該說什麼才能安慰這位母親。
畢竟她從小就不知道有娘是什麼感覺。
而且……她自己也急需安慰啊!
“有琴,他一直都是個好孩子”,那廂,霓虹已陷入了遙遠的舊憶中,“那時,有琴拜了玄光神君為師。玄光要他離開我們單獨修行一段時間,他卻仍想我陪他。當時……當時我已答應他了。可是……”
“母神,您能不能陪有琴一起去啊?”隻有她腰高的小孩扯着自己袖子撒嬌。
“好啊,那母神就同有琴一起。”她又如何舍得呢。
“有琴!”天帝的聲音還是如此威嚴。
“不可如此。霓虹,你怎能如此嬌慣他!”
“父帝……”父帝做的決定向來無可轉圜。而且,他也不想看到父帝和母神因為自己吵架。
“父帝,孩兒知錯了。請父帝不要怪罪母神。”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對我肆意撒嬌了。”
“玄境閉關伊始,他信中寫的都是飛池如何如何,又學會了新的法術可以教清衡紫蕪了……後來,他便隻托飛池給我們報平安,說是一切都好,不必挂心。”當時,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母神當初為何隻派了飛池去?”夜昙覺得,若是多派幾個侍從,說不定她有琴就不會變成空心的,反倒還會是個話痨呢!
“我本想讓他多帶些人進玄境,但他說要虔心修煉。”
“其實,飛池……也是他發現的啊。”所以自己才會派遣這尚未化形的小蜻蜓,而非經驗更豐富的仙侍去陪伴兒子。
她想,他們總歸能玩到一起吧。
作為一個母親,霓虹自然想要兒子能無憂無慮地成長。
畢竟,她根本料不到,一千五百年後,孩子竟是同自己如此生疏了。
“啊?”夜昙有些呆愣。
這可沒聽說過啊。
不過事實證明,飛池的确非常靠譜!要不是他來通知自己,自己怕還在蓬萊裡躺平呢。
“那時,有琴才剛氣凝神聚沒多久,他大概不記得了”,霓虹的眼中露出堪稱懷念的神色,“那日,我帶他在天界花園裡玩耍。是他發現了飛池和花園中的其他蟲子在打架。”
“它快死了。”霓虹看了一眼,便知蜻蜓在這場厮鬥中已經落了下乘。
“母親,什麼是死啊?”小小的孩童尚未完全适應身體,連走路都不是很利索。
“死就是永遠都看不到世界,什麼都感知不到了,永遠消失了。”
“這些蟲子好壞……為什麼要讓它死……”
“有琴,那是蜻蜓……”覺察到孩子可能不知道那是什麼,霓虹有些哭笑不得,“而且,蜻蜓也是蟲子啊……”
“啊?”
“……有琴不想讓它死……”孩子的目光卻還黏在花園的泥土裡。
“那……我們将它帶回去吧?”
霓虹有些擔心,趕緊将孩子抱起來。
“母親……我們都會死嗎?”孩子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隻能将腦袋貼進母親懷裡。
母親總是溫暖的。
“是啊,神仙也會死。”
“可有琴不想離開你們!”
“那就好好修煉吧。”
“……嗯。”
“将飛池治好後,我考慮再三,才将他安排去了玄境。”
“之後的一千五百年,我很懷念有琴還在身旁的時光。那時候,他時常問些傻問題……”霓虹隻覺得自己又哭又笑的,很是滑稽,“如今,也不知,到底是誰傻了……”
為了孩子,她該早早行動才是。
也不至于釀成如此苦果。
“母神,其實你和他……真的很像。”夜昙忍不住安慰道。
當然,她沒把話說全了。
祖傳的傻瓜。
蜻蜓雖是益蟲,卻也難逃被蟲群圍攻而死的命運。
隻要有勢,螞蟻亦能吞象。
這世間,弱肉強食總歸不少。
自己也是看得累了,倦了,所以知道……傻瓜有多寶貴。
“母神,那你會偏愛有琴嗎?”夜昙到底有些感慨。
就像父皇偏疼青葵那樣。
“說實話……是”霓虹承認了,“做母親的,總是會更偏向那個虧欠的孩子。”
“……”真是這樣嗎?那為何父皇不疼她呢?
見夜昙一臉懷疑,霓虹也知她是想起離光旸了,“昙兒,等你有了孩子,便知道了。”
她卻突然住了嘴。
“清衡……”
清衡正等在琉璃洲前,紫蕪則在殿内陪着少典宵衣。
“嫂嫂,兄長他怎麼樣了?”見夜昙回來,清衡迎上去。
“那個大傻瓜一意孤行,我能有什麼辦法!”清衡哪壺不開提哪壺,夜昙自然沒好氣。
“嫂嫂莫氣,兄長認準的事情,很難改變的。”
“是,我知道!”
“昙兒,你别怪他。”霓虹拍了拍夜昙的手。
“他内心柔軟,舍不得我們,亦舍不得四界生靈受苦,這才不願與我們正式告别。”當初,池子裡的魚死了,他都會難過半天。所以,他會做出這樣的選擇,自己其實并不意外。
那就自己受苦?
“他内心柔軟嗎?我看他心腸硬得很!”夜昙有點賭氣,“歸墟也好,現在也罷,通通不告而别!隻知道四界,根本不在乎我!”
“昙兒……在他心裡,你與四界,同樣重要。”
“是啊嫂嫂。”清衡在一旁附和,“兄長最在意嫂嫂你了!”
“隻是兄長身為神君,無法坐視四界毀滅。嫂嫂,當初你不也說‘蒼生有情’,心甘情願為四界犧牲麼?”
“我……”夜昙有些語塞。
對哦,自己好像還說過這種蠢話!
“我可沒他那麼傻!我那……主要還是為了你們!”說到此處,她的尾音略有些飄,語氣也虛浮起來。
“昙兒,其實,你和有琴亦很像。”
“我才不一樣!”夜昙當即反駁。
“我可是相反!”誰欺負她,她就欺負誰!
而且,他那份執拗……可能是像少典宵衣吧?
雖然全是逼着自己。
“昙兒……有琴讓你不要為他擔心。等……剔除……仙骨……”說到此處,霓虹忍不住拭淚,“他就能出來了……性命……無虞。”卻又要與他們相隔天地。
“母神,你說的這些,我不是不懂。”夜昙看着霓虹,吸了吸鼻子,但沒有哭。
“可是,我習慣了。”
習慣了要與命争,當然也習慣了慘敗。
“我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要把自己逼到這般境地……”
僅僅是為了一個危害四界的可能性,就甘願如此。
“不管怎麼樣,我都得救他!母神”,夜昙握緊了霓虹的手。
讓她什麼都不做,說實話,她辦不到。
“您會支持我嗎?”
“隻要不危害四界,你想怎麼做,我都支持。”
“多謝母神。”
——————
天空星隕如雨。
甚至根本不必去觀星台,蓬萊绛阙裡都看得一清二楚。
夜昙心急如焚,身邊侍從們亦焦急萬分。
誰也不想看到神君出事。
等到夜幕降臨,夜昙終于定下了計劃。
她先是用了個普通小仙娥的臉偷偷溜出了蓬萊,後又用東華的臉瞞天過海,進了弼政殿。
開玩笑不是!個破禁衛還能攔住她了!
夜昙按少典宵衣教的辦法過了法陣,在弼政殿各殿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人。
直到聽到宮殿最深處傳來了動靜。
身為濁花,她本能地受到魔氣吸引。
那是……
夜昙閉目細聽。
是人聲。
她趕緊掉頭朝聲音源頭跑去。
行刑的仙官,還在用金光刀,一點一點地劃拉着他的脊背,一點一點的……從他的身體裡,切割着什麼。
受刑者,一聲也不吭。
若不是看到那些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上一點一點地冒出來……
自己甚至都沒辦法确認他是否還活着……
夜昙踹門進來時,就看到了這一足以讓她心神俱震的一幕,她一個擡手,就将禍害整個提在空中,随後橫掼了出去。
“有琴!!!”夜昙根本沒空管那小仙死活,一溜煙疾跑過去,将躺在地上的人抱起來。
剔仙骨時流出的鮮血染紅了白衣,天光绫上還有尚未熄滅的魔火。
琵琶骨亦被鎖鍊完全穿透,那法器甚至還在源源不斷地吸收受刑者身上的清氣。
如今,他明明在自己懷中一動不動,好似沉睡,但她仿佛能夠聽到,能夠感覺到,那痛徹心肺的喊聲,挖心斷肢般的痛楚……
可是都沒有人來,沒人聽到那些痛苦與掙紮,沒人來救他。
就像無數個夜裡,沒人……來救她。
她隻能裹緊身上的單衣,生生挨着,等着天明,等着姐姐來。
想到這裡,夜昙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眶。
“大傻瓜……”她不由想起那本《離神訣》。
神仙剝掉仙骨,如同凡人被生生地開膛挖心一般。
自己本以為,他們靠着聰明才智,還有一點運氣,已經順利規避掉了那些。
隻是她沒想到。
這一天居然還是來了。
“有琴……”夜昙緊緊抱住自家夫君,垂下腦袋,臉頰貼上了他的,眼神望向遠處還在抽搐着的子墨。
骨頭肯定是斷了數根沒錯。
但還不夠!還想再踩他幾腳!
就算這樣都不能夠解她的心頭之恨!
————————
“有琴!”
“有琴!”
“醒醒啊!”
黑暗中,少典有琴聽到了熟悉的女聲。
昙兒……
她還是來了嗎?
還是因為太痛,自己出現了幻覺?
“昙兒……”
“有琴!”聽到了回應,夜昙激動了,趕緊拿袖子擦了擦他額上臉上的汗。
“你怎麼樣啊!?”她隻覺他渾身冰冷,額頭卻燙得出奇。
“你……你……”
血,已将胸前的衣物完全浸濕,可少典有琴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了,隻是怔怔地看着夜昙。
是真的……
“你怎麼……”
“我怎麼來了是吧!”她怎麼能不來呢?
可是……自己現在這樣,太狼狽了。
還很髒。
意識到這點,他開始掙紮着坐起來。
“昙兒,你……先放開……”
“你!”夜昙沒想到,自己還沒興師問罪呢,他倒是先嫌棄起她來了!
“嘶……”顯然,少典有琴激烈的動作牽動了傷口。
“好好,你先别亂動!”夜昙趕緊松開人,雙手舉在耳側。
“你想要做什麼啊?!”這冤家!
“等等……容我片刻。”
待他整理一下。
“我……清潔咒……”少典有琴試着想施法。
“昙兒……幫我……施個清潔咒吧?”神君心下微酸。
他沒有力氣了。
“好!”夜昙擡手捏訣。
“你怎麼樣啊……”完事後,她拿手輕輕拍了人背。
“……”惹得神君倒吸一口冷氣。
“怎麼了?你背怎麼了啊?!他打你了!!”
正在夜昙驚詫萬分之時,眼神瞥見了不遠處地上還在閃着溫潤銀光的東西。
“對了!仙骨……”夜昙松開懷裡人,跑過去撿那幾根仙骨。
“怎麼辦?!”
“這怎麼辦怎麼辦?!”
她抱着懷裡白玉一般的仙修神骨,急得像被魔焰火燎着了似的。
“怎麼辦啊!你說話啊!”最終隻能怒瞪夫君。
心疼死她了!
“昙兒……你别這樣……”神君費了點力氣,才終于将身子轉過去,面向還在那不斷踱步的夜昙。
仙骨和凡骨不同,是本源之力,需特殊手段方能抽取,抽取過程亦很痛苦。
那是神魂遷移的痛。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相當難看。
不過,娘子的臉色也很差。
“我知道你生氣……”
“要不……你就踩我的仙骨……出出氣……”
一念清淨,烈焰成池。
看着夜昙,神君感覺自己已經恢複了不少精神。
“你還和我嬉皮笑臉!!!”夜昙擡手就想打人,但顧及到夫君的傷勢,手還是沒有落下。
“你怎麼……怎麼能把自己弄得這麼慘啊!”她語帶哭腔。
他們才分别了一個白天而已!
他明明就是億萬年長生不老客……怎的就能化作中途短命人呢?
“……”夜昙伸出手,想要摸摸人臉,摸摸人手。
即将碰到時,複又收回。
“哇啊——你個混蛋!又欺負我!
到處都是血,她根本不敢随便碰他啊!!!
“昙兒……”
“哇啊——”想也知道啊,那一定會痛死的!
夜昙扯着嗓子嚎。
“昙兒你别哭……别哭嘛……”他就是害怕這種時刻,才不敢告訴她。
“我現在渾身都疼……看到你哭……就更疼了……”
“疼死你算了哇——”
話雖是這麼說,但夜昙還是努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那……要我不……哭……也行”,她抽泣幾聲,猛地抓起夫君袖子,将眼淚鼻涕往上一揩,“從現在開始,你!必須要都聽我的!”
“答應嗎?”
“……好。”
“你說的哦!”夜昙握住少典有琴一手,又從袖子裡掏出個盒子來。
裡面全是清氣丹。
“都吃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