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哥,快醒醒。”
“烽哥,回家以後告訴我娘,兒子不孝,不能給他送終了。”
“烽哥,帶我們回去吧!”
“烽哥,我想回家了!”
虞烽艱難睜眼,卻無法動彈。
被熱血浸化的雪水淌在他已失去知覺的身上,西境的雪光照着遍地瘡痍屍骸,與他生死相護的弟兄們,各在躺在冰冷雪地裡,毫無生機。
那麼,剛才又是誰在叫他?
一點點淡藍色的光點從雪境盡頭一點點走來,簇擁着與他們一道而來的耕地牛,他們漸漸彙集到他的周身,面容依稀,但卻是自認識他們以來最為光潔的模樣。
“看,我們都死了。”
“烽哥,可你還活着。”
“每每都是你護着我,好在這次,讓我還了你一回。”
戰況是如此光景,方圓數十裡都未見活人,而他自己,又是如何活下來的?
哦,他好像想起來了。
那是因為兄弟們将唯一生的機會押注在他身上。
他們擁趸着自己,擡頭挺胸的迎向敵軍的刀刃,一個接一個,倒下時将自己壓在身下,用着最後一口氣同自己交待後事。
一個接一個堆成的小小屍山,還有一句又一句的死前囑托。
在一切結束之後,隻有他一個從屍山中爬出,一眼望不到頭的死寂和冰天雪地。
他無法站起,隻得一點點往弟兄們身上爬,誰又能說,他不是死在了西境?
拿着随身的匕首,從屍體上割下一點點念想,有他們母親一針一線刺上的繡字,有他們從父親那些承繼而來物件,還有出征時一點心愛女子交于他們的信物。
很奇怪,意識混沌如此,可林家村壯丁他們所有最最珍視的念想,自己都能記得真切。
又或者是從來時,他們就預知到死亡,這才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生怕他給忘了。
可他呢,這樣的他又怎麼可能活着回去?
又或者說有什麼顔面去向林家村人交差?
被唯一遺留下來的他,何嘗不想跟着一他們一道而去?
可在看到那個藍色光點,個個滿目期待的望向回家的方向,他又生出一些苟且為生的勇氣。
兄弟們帶着牛來了,将他托舉到了牛背上,身上也不知道斷了幾根骨頭,有的從皮肉刺出,有的在身體裡攪動,疼到麻木。
回去的路再熱鬧不過,行進速度卻趕不上送去京城的捷報,他們一走就是一個月。
最開始,虞烽隻覺得身上壓了千斤巨石,牛每往前走一步,那巨石便碾壓着身上的皮肉,直到身體被寒意凍得僵硬,他才從這巨石之下脫身。
他還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像兄弟們一樣,做一個漂浮于人間的魂靈,擺脫束縛。
可當他回頭看一眼來時的路,身後哪裡還有“人”。
他在周遭人怪異驚悚的目光當中,猛然回頭看去,背上那張青灰色幾近糜爛的面容,怎得像極了自己?
還在奔走的四蹄踏着歸鄉的塵土,落地時沉重的鈍感,才讓他察覺出自己附着在一頭牛的身體裡。
他變成了林家村的耕地牛,而後拉着死去的自己和弟兄們遺物,像極了荒唐志怪的夢。
并且這場夢一做就是數年。
他忘掉了曾經那個桀骜風發的少年小将,嘗試着做一頭耕地牛,漠然将自己後半生托付,更是不敢暴露出過多人性。
他不是怕被人察覺看穿,隻是想将曾經的自己徹底忘記。
直到有個人将他認出,重拾他曾經抛棄的名與姓。
“虞烽,快跑啊!”
終于,不知來于何處的呐喊,将沉睡多日的虞烽喚醒。
他猛地睜眼,入目卻是一片漆黑,被石塊封死的山洞透不進一絲光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數年前在西境浸潤的寒意,又一點點釋放而出,幾乎要将他再次凍僵。
雨聲在天地間漫蓋,寒意沿着石縫一點點灌進洞口。
作為牛的聽覺慢慢複蘇,從這山林間的生靈口中,他攫取到信息正彙聚成偌大危機。
漲水了,雨水就快漫蓋到半山腰。
虞烽從小在渭水縣長大,幼時曾下過一場比此時更為漫長的雨,當時他便問過父親,這雨可會對百姓造成危害。
父親說:“渭水縣雖臨水而落,可近百年史上從未發生過洪澇,一是因祖上治水有方,二是得地利庇佑,再大的雨也漫不掉渭水。”
可是,現在又是因何?
危急關頭,虞烽不敢将所以希冀寄托在父親笃定的話語當中。
林家村座落于山坳,外一雨水流不出去造成内澇,那麼林家村一百多口人,就要落入險境當中。
他低吼一聲,用盡全力起身,将身旁的清水一飲至半,而後開始尋找出口。
因着萬老八的算計,他的眼睛再也看不清任何,隻能依憑着觸覺沿着洞避一點點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