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得太近,嶽詩吟很清楚地看見了一雙眼睛。有着很大的瞳孔,也很黑,像是一潭濃稠的墨,又像是黏膩的沼池,要把人吸進去,吞噬掉。
“從現在開始,我的名字,就叫,嶽、詩、吟了哦。”女子在她耳邊輕聲說話,“沒看出來,你年紀小小,心思還挺歹毒。”
嶽詩吟驟然睜大眼。
“你的兩位師弟,明明就是跑下山,尋找先前與他們有過節的心劍樓弟子挑戰。”女子說,“和你的大師兄,沒有半分關系。”
她笑了起來,愛憐地在那張即将剝離的面皮上撫摸着:“放心,紅顔主隻比你更要歹毒一萬倍,所以,不必擔心我扮演不了你的角色……”
嶽詩吟張開嘴,似乎想從喉嚨中發出一聲尖叫。但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發出聲音,探入皮膚下的鋒利指甲拿了出來,此時此刻,正掐住她的喉嚨。
不知是否是死前最後的幻覺,她看見那雙眼睛裡的深沼中,伸出無數隻白骨的手臂,将她密密麻麻地包裹起來,拖向那其中的深淵。
……
巡夜弟子路過時,“嶽詩吟”正站在大石前,腳邊是一具面容血肉模糊的屍體。
當他靠近,看清那是一具屍體時,被吓了一大跳:“嶽師姐,這是怎麼一回事?”
“嶽詩吟”轉過身,朝他微微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她溫柔地說,“我本來要從這條路回我的住處,就看見這裡有一具屍體。”
巡視路上忽然冒出來一具屍體,讓巡夜弟子感到棘手。
“這可如何是好。”他有些犯愁地說。
“不要緊。”“嶽詩吟”溫和地告訴他,“跟師門報備,等他們調查屍體,太麻煩了。這麼晚出現在這種偏僻地方的,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你把屍體擡着,扔下旁邊山崖便是。”
巡夜弟子被她的提議吓一跳。但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嶽師姐說的不無道理。
見他神色松動,“嶽詩吟”說:“快去吧,應該快到你換班的時辰了,早點忙完回去休息。”
巡夜弟子猶豫再三,最終還是點了頭,将屍體拖動着,來到山崖旁。
這山崖下是無底深淵,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屍體扔下去,除了天知,地知,就隻有他和嶽師姐知道。
他這樣想着,松開手,任由那無名佛主落入深淵。
……
早些時候,秋家莊内。
明泊休轉過身,看着赤白沙:“秋紹光手中,一直都沒有那把龍劍。”
赤白沙打開折扇,若有所思:“嗯……”
紅顔主插嘴:“你說龍劍不在秋紹光手中,可龍劍不是一直都在伽藍天宮,那個賤人手裡麼?”
明泊休淡淡一笑:“我說的情報,絕對不是一句沒有用的廢話。”
他看向不遠處的秋鶴蘭:“衆鬼主,還望你信守承諾。”
在修緣塵走後,秋鶴蘭便已停止哭泣。而在明泊休進來時,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這個可以稱得上是她“姐夫”的男人。
劍在背後,襯得明泊休身長,更顯清瘦。腳下是浸染血迹的土地,他一步一步走過,從秋鶴蘭身前經過時,他停了下來,側過頭,輕聲說了一句話。
“小妹,珍重。”
秋鶴蘭愣住了。
當她想起再要追那人時,明泊休早已走出門外。正如他來時那般悄無聲息,離開時也如風過雲煙。
赤白沙對紅顔主說:“我也要先走一步,這小丫頭,我就帶走了。”
“站住。”紅顔主把玩着指甲,“誰允許你帶走她了?”
赤白沙眼神一淩,面上卻半分不顯,神色悠然轉過身來,看着她。
紅顔主伸手,指向秋鶴蘭:“再怎麼說,小丫頭也該有紅顔主的一份,憑什麼就叫你帶走。”
赤白沙半開玩笑、半真地說:“把她分成兩半,你我每人一半?”
紅顔主“咯咯”笑出聲:“今日明泊休若是沒有來,我相信,你可能做得出來。”
赤白沙收了笑。“開條件吧。”他說。
他有些着急趕回,不想繼續在此地與紅顔主浪費時間。
“嗯……”紅顔主拉長聲音,“說起來,你說過,那個小家夥,他所用内力中,有逆走經脈之勢,是吧?”
赤白沙眯了眯眼:“是。”
“我想好條件了。”紅顔主笑着拍拍手,“下一次見面,我要你——與我打三個賭。”
·
觀世谷坐落中原以東,在朱雪江畔向北三十裡處。最早為空雪山與東英山之間的“谷”,卻因範圍廣闊,後被觀世谷中人在平地築起城牆,形成一座小有規模的谷中城。
自從上一代衆鬼主失勢,聽聞觀世谷已成罪惡之人的“淨土”,不少惡徒兇犯,不遠千裡前來投奔,越發壯大觀世谷勢力。
如今觀世谷的谷主,也就是衆鬼主,雖是赤白沙,但他并沒有完整的話語權,以及号令整個觀世谷的權力。
谷中另有一名重要人物,乃是為觀世谷出謀劃策者,人皆尊稱其為“策師”。
二十年前奪權失敗,故而被當朝皇帝慕千山關押在觀世谷中的溪北王慕雲蹤,如今仍在觀世谷深處某座固若金湯的監牢中,由上一代衆鬼主鸩紀看押。
能夠見到慕雲蹤的,除了鸩紀以外,唯有策師。
所以赤白沙要去見他,向他彙報此行全部經過,然後聽取來自慕雲蹤的命令。
秋鶴蘭被手下人推着,跟在赤白沙身後,走入觀世谷城中。
穿過城門,還要走很遠,一直走到離城門最遠的深處,坐落着一座拔地而起,幽暗陰森的宮殿。
衆人走入殿中。雖然從外部看來有種陰冷感,但内裡卻别有洞天,十分開闊,天頂很高,最中央的位置留出一道圓形的空洞,清冷的月光泠泠投下,落在那條極長的走道上。
走道兩側皆是明王之像,神态、身姿各不相同,怒目圓睜,無一不是威嚴狀,直視每一位從面前行經的過客。秋鶴蘭不免有些害怕,不知不覺中,她便已經追在落後赤白沙半步的位置。
走道盡頭有一九階台階,台階往上,是一尊巨岩雕刻的王座,一個長身玉立的男人,正站在王座前,背對衆人,右手持有一卷竹簡。
那竹簡分量不輕,但在男人手中拿着,卻不顯吃力。
赤白沙來到台階前,客客氣氣地開口:“策師。”
“你們回來了?來得正好——”男人仰起頭,聲音輕柔得如同歎息,“我今日看到一隻故事,心中有所疑問,想要與人探讨一番。”
不知為何,赤白沙從懷中掏出他的折扇,打開來,擋住半張臉,這才說:“策師想要探讨什麼?”
“你這句話問得不對。”男人說,“你應該先問我,是什麼故事。”
赤白沙:“……”
他從善如流:“是什麼故事?”
男人忽然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今天怎麼突發奇想,要聽我的故事了。”
“有外人在。”赤白沙說,“稍微給你一點面子。”
男人捂住額頭,轉過身,輕柔的語氣越發低了下去,顯得甚至有幾分可憐。
“你……”他歎了口氣,“我還沒看。”
“我沒想到你今天主動要求聽我講故事。”男人解釋說,“本來以為你又會拒絕,所以我沒有來得及看。”
他低頭翻了翻竹簡:“現在看可以麼?”
“不可以。”赤白沙冷酷地說,“正事要緊。”
沒有人能忍受得了這個男人講的故事。
因為他有個毛病,永遠用不對量詞。
話中所用量詞,足以逼死一個有強迫症的人。
藏在赤白沙身後的秋鶴蘭伸出頭,隻見那男人約莫三十上下,俊美無俦,身上雖然是一襲灰撲撲的袍子,卻叫他穿出幾分“風華絕代”的味道……眉間帶一絲淺淺的愁,如他嗓音一般輕,且柔。
男人的身子晃了晃,大有幾分“不堪此言”的無助。他無奈地說:“好吧,那就讓我們開始探讨這該死的正事。”
不知是否是錯覺,有一瞬間,秋鶴蘭感覺男人氣勢微變。他的神情與動作明明都沒有太大變化,但不知為何,總有什麼地方變得不太一樣了。
“衆鬼主,”男人笑吟吟朝赤白沙望去,“此行可有達成我們的目的?”
“沒有。”赤白沙很坦誠,也很直接,“紅顔主與天序主相繼出現,正在受我拷問的龍藏主,死于天序主之手,龍藏主一脈,就此斷代,我們想要知道的秘密,黃金龍藏,再無現世之日。”
“哦?”聽完他的話,男人微微笑了起來,眉眼越發鮮活生動。他接着大笑起來:“好啊,好啊,‘龍’,竟然死在了‘天’的手中。”
赤白沙沉默地聽他笑。
男人笑過後,目光看向赤白沙身後衆惡人:“枉費你帶這麼多人出去,卻連最重要的目的都沒有達成。”
“平生不愛做好事,卻愛做壞事。”男人的眼睛忽然冷了下去,“偏偏做壞事也做不好,真不知道你們老漢當初生你們出來做什麼,早該把你們一發射在牆上——”
他擡起手,在屋中劃過半圈,最後停在正中央的位置:“除了衆鬼主二人,其他人……”
“全部都給我去死。”
在滿屋子的求饒聲和咒罵聲中,衆明王像緩緩地轉動着,射出鋒利而密集的箭矢,很快,就将這座大殿變成了人間煉獄,血肉橫飛,哀嚎連連。
有血飛濺而來,秋鶴蘭被吓得尖聲叫了起來。她抓着赤白沙的衣擺,從他身後繞到了身前,試圖躲避那慘烈如地獄的一幕。
這時候,有人将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别怕别怕。”男人将她抱在臂彎中,另一隻手拍了拍她的後背,“你就是秋家的小女兒吧?我想想……你應該是叫,‘秋鶴蘭’。”
仿佛對面前殺人的修羅場視而不見,男人臉上的笑容依然溫柔:“對了,差點忘記,還沒有自我介紹。”
“在下,觀世谷策師。”
“奉雪須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