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的舌頭在嘎吱作響。
“他們——看不起我!”
那堆舌頭發出了刺耳的尖嘯聲。
什麼叫做這麼遠,都能聞到味道?什麼叫做隻給早飯錢?
——這都是在說他家裡的條件不好!
這不是他第一次經曆這種事了。
“還有——”
随着話音落下,不遠處的又一名同學站了起來,走到了舒星未的身邊。
她停住的位置,是同桌的桌前。
“你的作業交了嗎?”對方說完,又等了一會兒,似乎聽到了什麼回答,臉上露出了笑容,“沒關系,不用着急,我等下來再來找你拿吧。”
然而,下一刻笑容直接定格在僵硬的臉上,将肌肉扯動到了最誇張的弧度。
這對正常的人體來說,一定是一種折磨。
同桌晃動的臉上,露出了怨恨、憤懑交織的表情。
“我的口吃很好笑嗎?一定要像是聽見什麼笑話一樣嗎?從我入學以來,一直都是這樣、這樣譏諷我,足夠娛樂那些健全人了嗎?這群自以為是的人,就連我的父母也——”
那是世界上兩個最普通、最卑微的人。
背彎下來,生怕别人看到臉,然而即使是走在路上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那張臉也始終帶着唯唯諾諾的表情。
如果和他們說這些事,也隻會帶着作嘔的、虛假的憂慮表情,問他“要不要給老師說?”“班主任應該會幫忙的吧?”——不能為他出頭,隻能指望别人的兩個老實人。
他說了很多。
很多。
甚至包括KTV那群霸淩他的人。
舌頭在空中扭動,就像伸出去的肉-色觸手,滑膩而粘稠。
同桌用渴望的眼神盯着眼前的人,像在尋求着某種認同感、語氣急迫地說道:“我相信你能夠理解我的,對吧?我有這種感覺。不會因為我的口吃和家庭嘲笑我,因為你——”
然而,兩人視線相觸。
舒星未隻是盯着他,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他期望看到的、憐憫的情緒。
那是純粹的冷靜、評估。
完全不像是面對一個擁有可憐遭遇的人的正常态度。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沒有口吃。”舒星未道。
聞言,同桌微微一滞,但很快就反應過來,立刻說道:“是啊。現在我不一樣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你知道嗎?有個家夥威脅我,讓我制造他和你接觸的機會,但是當我昨天回家,看到自己可以成為的樣子後,就決定不再聽他的話傷害你……我現在才有正常的感覺,不對嗎?”
“不,不是這樣的。”
聞言,同桌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你一直沒有口吃。”
聽見這句話,眼前的人表情變了,但仍勉強在笑着,舌頭抽搐着:“呵呵……你、你在說什麼啊?我隻是現在才——”
舒星未沒有給他任何緩沖的時間:“那天回家的時候,我看到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
毫無波動的聲音在黑暗裡詭秘地碰撞。
“…………”
那天應該是高一剛開學的第二周。
舒星未在想事情,不自覺就在教室裡待了一會兒。
等到收拾東西要離開的時候,整個學校已經沒有什麼人在了。
當他路過拐角的時候,突然聽見了貓慘叫的聲音。
“我讓你跑、我讓你跑——你也看不起我對不對?!就因為我的家裡的原因,所以看不起我!”
“雜種!畜生!”
“嘶——啊!你居然還敢抓我!!”
從舒星未的身邊飛快竄出去了一隻野貓的身影。
很熟悉。是其他同學一直在喂的那隻。
他的視線移向了前方。
同桌正背對着他,捂着自己被抓出印記的虎口,嘴裡發出了罵罵咧咧的聲音。
“你、看到了?但是第二天的時候——”
嗯。沒錯。
第二天的時候,同桌帶着包紮過的手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什麼也沒說。
對方用怯懦、可憐的語氣含含糊糊地暗示了什麼,閃躲的視線看向了其他位置攀談的同學。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很容易讓人産生某種誤會。他什麼也沒說。
“星未,雖然我們才認識,很冒昧……但是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吧?”
同樣的,舒星未還是什麼也沒說。
“…………”
同桌顯然也已經回憶起了那時的事。
裝作受害者的皮囊已經被撕破。
他死死地看着眼前的人,堆疊在舌頭裡的眼珠充滿了怨憤。
難怪他無論如何表現,對方回饋的态度都如此冷淡。
他長期以來都跟在對方的身旁,根據他的觀察,對方是看到路邊有流浪狗都會上前去撫摸的類型。但盡管如此,這兩年也從未對他被欺負、排擠這件事有過任何的表示。他問,他會回答,卻從來不會說更多。
現在看來,這隻是出于敷衍。
在他沾沾自喜、自認為是唯一的朋友的時候,舒星未卻從來沒有主動和他說過話。
難怪……在那個叫做穆緻和的家夥出現之後,他會和對方迅速親近起來。
因為那家夥的性格一看就是懦弱的蠢貨。
同桌“啧”了一聲。
“你喜歡可憐的人是嗎?我難道還不夠可憐嗎?不能可憐到滿足你的要求嗎?”
從看到舒星未的第一眼,他的内心就誕生了一種強烈的、被吸引的荒誕直覺。從對方答應讓自己坐在身邊開始,那個不算憐憫、隻是習慣的眼神,就已經讓他的脊背都顫抖起來。
但是,舒星未卻不為所動,絲毫沒有幫助他的想法。
除非——
不隻是這隻貓的事。
除非——
同桌的腦子裡閃過了對方無數次看向手機的表情。
“你、已經有這樣的人了嗎?”
讓那個舒星未心甘情願地付出無微不至的照顧、讓他投入地全身心在意的人……那個可以讓他忽略所有的不正常、忽略周圍的所有異樣,用盡一切決心要保護的……那個人。
“即使沒有貓的事,你的演技也差的可憐。”
舒星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這樣的偏題,卻愈加讓同桌有了破壞一切的沖動。
這是在說……他們完全不能比。對方是真貨,他隻是假裝的、對嗎?怎麼可能!
渾身的舌頭在空氣中激動地蠕動起來。
“既然這樣,星未,我們來玩個遊戲吧!”他瘋癫的表情驟然升騰,變本加厲地發狂,“我要讓你明白,對方隻可能是比我更假的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