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目光一沉,抄起手邊的五尺苗刀,風一般地卷了出去。
隻見方才還井然有序的巡邏禁軍方陣大亂,秋獵營地被一股極其緊張的氛圍籠罩,一瞬間姚遠幾乎以為自己又回了前線。
他來到這片混亂的最中心——李遲所在的營帳。
帳外是劍拔弩張的層層禁軍護衛,帳前是十幾名護衛和内侍的屍體,全部都是一刀斃命,地上洇開一大灘鮮紅的血,死得幹脆利落。
姚遠擡眼看向帳内,門口的布簾已經被扯了下來,可以讓人一眼看清内裡的情景。
隻見一名黑衣蒙面人一手扣住李遲的肩膀,一手持刀抵在李遲的咽喉,那刀刃鋒利異常,李遲未有掙紮便已經隐隐滲出血來。黑衣人将自己嚴嚴實實地藏在李遲身後,使得遠處埋伏的弓箭手不敢貿然行動。
“姚......姚卿......”李遲勉強發出一點聲音,緊接着那黑衣人便加重了力道,血滲出更多了,然而李遲此刻卻奇異地并不想哭,他脆弱的一面貌似隻會在與姚遠單獨相處的時候才展露出來。
“住口!”黑衣人爆喝,“誰都不準上前半步!否則我就要了這小皇帝的性命!——還有你,姚遠!放下刀踢到一邊,我倒數三個數,做不到你就能親眼見證你的傀儡小皇帝是如何死在我手裡的!”
姚遠頓在原地,看了一眼目光兇厲的黑衣人,緩緩将手中的苗刀放到地上,然後擡腳将刀當啷一聲踢到了幾步之外,他緩緩開口:“能躲開這麼重重防衛,閣下身手定然不凡,不知鬧這麼大一出意欲何為?”
黑衣人冷笑一聲,咬牙道:“國賊姚遠!你可還記得當年被你親手抄沒的王家?”
“啊,”姚遠看着那雙有些熟悉的眉眼,“前兵部尚書王钰王大人?......王钰當年通敵謀反未成,最後經由三司會審定罪死刑,但念及多年來苦勞仍有,且親族之中并非全部參與,因而并未誅其九族,其中有幾名偏房庶子被充軍流放,不知閣下是其中的哪位?”
“我乃王牧!”黑衣人答道,“縱然是王家偏房庶九子,卻是實打實的武狀元出身!我憑實力坐到了書令史的位置上,多年來從未有二心!我不曾借王家之勢,為何要受王家之過?而你鎮國侯姚遠,又憑什麼半根毫毛也不掉,依然穩居高位?!”
姚遠皺眉,聲音卻不容置喙:“此案三司會審早已過去一年有餘,所有相關人員都量罪定刑,未有偏頗。——至于連坐制度,從我南平開國之初便已寫進律法,并非針對你一人。如今你以身犯險,不計後果,是想為自己求一個摘去罪名的結局嗎?”
“哈哈!我仕途已斷,早已存了死志!我知今日斷然無法活着走出這栖霞山,罪名摘與不摘于死人而言又有何異?”王牧眼中閃着兇惡憤恨的光,他靠近李遲的耳朵,卻用幾乎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小皇帝,你就甘心做這傀儡嗎?你可知他能一手将你扶上皇位,轉手也能同樣輕易地把你拉下來?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我能躲過玄冥軍和禁軍的層層防衛?——因為他根本沒有誠心保護你,禁軍換了統領,就變成了玄冥軍的幹兒子,那帥印收與不收又有何妨?今日我是他的刀下魂,來日你便是他篡權奪位的踏腳石!”
姚遠臉上冷色更甚,他淡淡道:“那你想如何呢?死谏以求能拉我當個墊背的麼?”
王牧啐了一口,道:“姚遠!我知道我拿不了你的性命,你兩度血洗朝堂、刀下亡魂萬千,那麼多人想要你性命都做不到,我又能比他們高明多少?所以我不在乎,我隻想要你的尊嚴,我要你嘗嘗任人宰割的苦楚!——你跪下,給我磕三個響頭,然後讓人用最粗最髒馬鞭,抽到血水染紅浸透全身衣袍、抽到昏死氣絕為止!——你當然可以不這麼做,那我就每數三個數放這小皇帝幾滴血,我倒要看看這細皮嫩肉的小孩能承我幾刀!等他死了,你的國賊之名就鐵闆釘釘了!隻要你敢,你就是弑君者的幫兇!”
“咳咳......不......”李遲艱難地發出一點聲音,緊接着又被刀鋒抵了回去,姚遠見狀果斷道:“莫要再動,王牧,此事成交!”
說罷便一掀袍擺跪了下去,雙膝在地上發出悶響,李遲的眼淚應聲而落,順着頸間刀刃滑了下去。
姚遠以君臣之禮三叩于地。
此刻王牧因為忌憚遠方埋伏的弓弩手而将自己嚴嚴實實地藏在李遲身後。那麼他姚遠就算磕頭,也是對李遲,而不是王牧。
李遲是他的君王,他向他叩拜,是人臣天經地義之事,沒有什麼好猶疑的,也算不得折辱。
“來人!”姚遠直起身子,朗聲道,“拿帶楞生革皮鞭來!”
帳外所有人都不敢妄動,直到姚遠又吩咐了第二遍,才有一名軍中負責刑罰的小兵戰戰兢兢地走上前,他忐忑道:“......大帥?”
“慌什麼?”姚遠漫不經心地一笑,“好生伺候,來給你家侯爺松松骨。”
小兵眼中含淚,但不敢不從。
王牧又在李遲耳邊道:“你看,收了帥印又如何?仍然所有人都認他為大帥,玄冥軍瞬息之間就能讓南平國改朝換代,你就這麼甘心麼?”
“少廢話,開始吧。”姚遠在帳外跪得筆直,除了李遲和王牧以外,沒人能看清他臉上的神色。
鞭聲幾乎響徹整個營地,卻沒人聽見姚遠的一聲痛呼。
一鞭下,一道血,一層皮。
王牧看着姚遠的衣袍被抽爛,露出内裡翻飛的血肉,心中是說不盡的快意。他當年是王家最不受待見的孩子,卻咬牙成了風光無兩的武狀元。王钰的那些污糟事他從來沒有參與過,卻要平白因此落得個充軍流放的結果。
他在流放地受盡苦頭,過一道關卡就要受幾十道燒火棍,不知死裡求生多少來回,才撐住一口氣逃了出來。他知道自己今日斷然無法活着出去,但他就是想在死前快意一回,也不枉此生起起落落這二十餘載!
姚遠身上黑色的衣袍讓人看不出來到底流了多少血,但他膝下的那片泥土已經被浸染成黑紅的顔色。他的膚色本就冷白,如今更是慘敗如紙,好似一陣風就能撕破這層脆弱的外皮,然而他的脊梁骨卻挺得筆直。
帶楞生革皮鞭是軍中最硬最重的鞭子,通常隻有在懲罰犯下重大錯誤的将士才會使用。如今卻是每一下都落在曾經的玄冥軍主帥、如今的南平國丞相身上,每一鞭都會帶起皮肉翻卷,碎肉散落在他身旁的草地上,身上鞭傷最深的地方幾乎可以見骨。
“不......”李遲看着姚遠模糊的身影,耳畔嗡鳴,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淚、多少血,但他此刻顧不上自己正被人挾持着,突然發力掙動起來。
“别動!”王牧加大了力道,然而卻不知李遲吃錯了什麼藥、不想要他那金貴的皇帝脖子了似的,一瞬間險些脫手。
王牧惡向膽邊生,直接刀鋒一轉,撲哧一聲,刀尖狠狠沒入李遲的大腿!
李遲自出生以來,就是個在錦繡叢中長大的金枝玉葉,莫說刀傷了,就是别人大點聲跟他說話都是少有的事,渾身上下的皮肉沒有一處不是白皙細嫩的嬌養模樣。
刀鋒沒入皮肉的一瞬間,他感覺到了一陣涼意,然後才是後知後覺的劇烈痛楚,他幾乎是腦子裡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停止了掙紮,然後又被王牧給控制住,刀刃再次抵住他正在滲血的脖子上。
李遲看着姚遠模糊的黑色身影,在無情的皮鞭下開始出現晃動,他的衣服已經破碎得看起來像碎布條搭在身上。
李遲的心很痛,比腿上的刀傷還痛。
他知道那人就算到了絕境也不會示弱哪怕一分一毫。
姚遠從前在他看不見的北疆前線受苦,他隻能在很久之後從姚遠身上不經意間露出的傷痕中窺見些許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