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後,栖霞山行刺案結案,王牧是在發配滄州途中自己逃出的,此外沒有其他親族參與,數名相關衙役因失職之罪被罰,便也算告一段落了。
金岩關遭受夷人大軍壓境,梁丘率衆将士奮戰一月,雙方俱是筋疲力竭,然而阮氏嬌卻不退兵,而是在金岩關外紮營,與南平國西南邊陲遙遙對峙,讓對方不得安生。
姚遠坐鎮中京,将四境戰局盡收眼底,他知道金岩城經此一戰折損過多,于是上奏建議增兵西南,北疆防線不宜變動,所以援兵調用江南駐軍,由江南提督郁風麾下大将林羽率兵三萬增援金岩關。
李遲也已傷愈,恢複行動自如,重返朝會之初,先準了姚遠的奏請,後又命兵部尚書方銘、戶部尚書雷音配合,保障軍需供應。方銘和雷音二人都是自清君側案後被提拔起來的新人,屬于實幹派,朝中沒有什麼黨羽,也不會倚老賣老地拿喬,倒是一股朝中清流。
下朝後,李遲照例留秦山和姚遠二人去崇政殿,商議立法改革相關事宜。
李遲道:“朕考慮到有些時候人因着自己血脈裡的那一點幹系,就要被連累受過,未免無辜。”
“亂世宜用重典,武帝曾言,‘立國之初,當先正紀綱’,”秦山說,“連坐制度自古以來便有,千百年間不也隻出了王牧這麼一個特例麼?不可因噎廢食、杯弓蛇影。”
李遲沉默片刻,又道:“不若在《南平律令》中加設‘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之說?尤其是對牽連甚廣的大案要案,須得分條縷析,各人各論、各事各論。”
“臣以為不妥,”姚遠抱拳道,“無規矩不成方圓,若一事兩端、可輕可重,難免有宵小之徒借機徇私、有失公允,非法意也。”
李遲考慮過後終是點點頭,說:“二位卿家言之有理,那此事便先放着吧,等朕想出更合理的方案時再議。——秦閣老先回吧,最近因為朕的傷情耽誤了許多朝事,辛苦内閣諸位大臣幫朕分憂了。”
“都是臣應盡之事,謝陛下體恤。”秦山行禮告退。
姚遠跟着李遲在禦花園中散步,如今已是深秋,丹桂飄香,風清氣爽,在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午後,聞着讓人心情格外舒暢。
李遲在一顆盛放的桂花樹前停下了腳步,伸手折下開得最滿的一枝遞給姚遠,他笑着說:“這是金絲丹桂,嬌貴得很,即便是在江南也少見,甜香撲鼻,可以入食,姚卿莫要嫌棄。”
“臣不敢。”姚遠說着接過桂枝,動作間觸到了李遲的指尖,發現他如今身體被調養得極好,不再肢端冰涼。
李遲一頓,見姚遠有瞬間的出神,他一歪頭:“姚卿想什麼呢?怎的又忘了,近旁無人時,莫要再自稱‘臣’。”
“好,我明白了。”姚遠淡淡地笑了一下,撚了幾粒桂花送進唇間嘗了,“還挺甜的,我拿回去釀酒給陛下嘗嘗。”
李遲看着姚遠沾了花汁的薄唇,莫名覺得臉上發熱,連忙錯開目光,繼續往前走,姚遠便也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
“姚卿年輕有為、儀表堂堂,可曾有過喜歡的人?”李遲說到這裡,想起姚遠曾說過自己不欲婚娶,于是補充道,“可曾與人這樣花下漫步麼?”
“不曾,”姚遠講看着聞言回過頭來的李遲,“唯二的兩次,都是與陛下在禦花園。”
李遲掐了掐自己的指節,最終還是咽下了喉間苦澀,似是閑聊般說:“其實我覺得當皇帝并不快樂。”
“嗯?”姚遠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但還是點點頭,“權力也是枷鎖,帝王才是最不能随心所欲的人,一念間便是萬千人的性命,自然是束縛繁多的。”
李遲扯了扯嘴角,喃喃道:“是啊,連喜愛都不能随心所欲,就因為我是皇帝,就因為我姓李。”
姚遠頓住腳步,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遲落寞的背影,半晌後垂下眸子,說不出話來。
李遲見他沉默,回過頭疑惑地看他,卻見姚遠掀袍一跪,李遲連忙擺手道:“姚卿莫要再勸,我知分寸,不會逾矩。”
姚遠心中酸澀,卻還是狠了狠心,擡起頭來與李遲對視,直言道:“自古以來便有男妃一說,陛下也到了該知人事的年紀,若是想要,我可以去尋些清白的少年來給陛下,聊以慰藉......但不論如何,最終都需要有皇嗣繼承大統,朝臣所谏選妃之事,陛下拖得過這一年兩年,難道能一直拖下去麼?”
李遲被他這一番話給說懵了,仿佛被雷電劈到似的原地一晃,顫抖着說:“......放肆!”
說完李遲和姚遠兩人俱是一愣,想起兩年前的宮牆下,姚遠穿着铠甲踏着北疆風雪而來,與自己久别再聚,自己撲到他懷裡,委屈地告訴他朝中有人在他背後說三道四。
兩年前的姚遠笑着說:“我有一句口頭禅,可以教給陛下,将來陛下要是聽到别人說讓你反感的話,就可以這麼回答——‘放肆,給我跪下,來人,掌嘴!’”
兩年前的李遲知道自己說不出這樣暴脾氣的話來,隻當是姚遠在故意戲弄自己,還被他逗得鬧了個大紅臉,卻連嗔怪也沒有一句。
卻沒想到時過境遷,這話竟然對着姚遠說了出來。
好巧不巧,此刻姚遠也正跪着。
“我......我不是沖你。”李遲一瞬間不知所措,方才臉上泛起的熱意也涼了下去,他想去扶姚遠起身,可誰知姚遠卻避開了他的手。
“臣萬死,今日失言,還請陛下息怒。”姚遠說完便站起了身,“臣還有公務需要處理,先行告退。”
李遲最終還是說不出挽留的話,于是擺擺手讓他離開了。
......
又過一月,秋末冬初。
蠻人果真如孫毅等三人所料,大舉南下,竟是蒙克率軍親征,不可謂不麻煩,但北疆玄冥軍也已在和蠻軍對抗的這些年裡被鍛造成了堅固的盾,直面北方而來的彎刀。
與此同時,金岩關被南夷攻破,梁丘與林羽率兵且退且戰,最終将防線退至韶關,金岩城宣告徹底失守,所幸此前已将城中百姓轉移,才不至于造成屠城之災景。
砰——
李遲重重地一拍龍椅扶手,階下朝臣便紛紛跪了下去,他厲聲道:“再有人主張割地和談的,都給我把烏紗帽摘了,然後滾出去!”
“陛下息怒。”衆人紛紛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