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靖挑眉,和她站在一起說話的,是那個狀元孟玄朗。
孟玄朗也沒想到能在此處遇上柳青骊,說起來二人也有些淵源。
他去歲來盛京赴考,也随其他同袍一起四處拜訪結交京官,去拜見的第一位京官,便是平陽侯。
聽聞他慧眼識珠,是位惜才的伯樂,年輕時周遊列國結識了不少良師益友,入仕後源源不斷為聖上引薦過不少人才,深得聖上眷寵。
他就是在平陽侯府裡認識的柳青骊。
那時他在府裡迷了路,誤打誤撞闖入花圃,遇見躺在花藤架下小憩的柳青骊,初見便驚為天人,世上竟有如此出塵豔絕的女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晴時下雨,他不敢驚醒夢中人,便脫了外裳替她擋雨。
晴雨來得匆忙,去得也匆忙,他聽聞有人喊他名字,便自行離去。
第二面便是在明月閣的雅集。
有人為難柳青骊,花了一盞茶的功夫寫了首詞,讓柳青骊也在一盞茶内為他作曲,否則便是徒有虛名之輩。
一群傲慢的才子,因她是個名聲比他們還響亮的姑娘,覺得自己被壓一頭很不服氣,非得行這種強人所難之事,實在讓他感到蒙羞。
沒想到柳青骊七步成曲,驚豔了場上衆人,他被她的琴聲折服,情不自禁,以笛聲合奏。
還有一些她也不知道的碰面,但他認為不必相告,隻恐讓她徒增煩惱。
“柳小姐,你怎麼在這兒。”
柳青骊環顧四周,發現高台上雖開闊,可一覽衆山小,但身處場下,卻是另一番風景:“我與父親來觀賽,恰好看見你在席間,這兒的視野似乎比台上更好。孟公子,聽聞你是國子監的學士?”
孟玄朗微微一笑,颔首道:“我在國子監做助教。”
柳青骊不禁感慨道:“孟公子年紀輕輕就能在國子監任教,想必能力出衆。可惜女子不能上學堂,更不能教書。”
孟玄朗說道:“也未嘗不可,我母親在鄉野是個教書先生,我的開蒙其實是我母親教的。”
“真的?令尊竟是這樣的奇女子?”
“柳小姐謬贊,我娘總說她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姑娘,教書育人,不應有男女之别。”
二人隻來得及做簡短的交談,那廂有個随從不知打哪兒冒出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小姐,侯爺有事喚您回去。”
柳青骊回頭,遙遙望見站在高台之上的父親,臉色平靜如水,可她知道并不如她所見那般平靜。
“抱歉,孟公子,我該走了。”
“有緣再會。”
孟玄朗拱手作别,将人目送離去後,目光不自覺落到高台之上的柳靖身上。
雖他們無法成就師生情誼,但福禍相依,他遇到了馮止做老師,未嘗不是一種緣分。
于是他朝高台上的柳靖也躬身作揖拜見,而後回到休息的木棚裡,沉靜落座。
他想,比賽快要結束了吧。
在比賽的燃香還剩下尾指粗細的時候,經義齋叫了暫停。
雙方回到席間休息片刻,再等鳴鑼繼續。
五人掀開半垂的簾子進了木棚裡休息。
孟玄朗迎面對上五個戴着動物面具的隊員,給他們遞去擦汗的面巾。
他能從纖瘦的兩個矮個子中分辨出是霍令儀和盛娴,她們戴着狐狸和兔子的面具。
另外三個身材健壯個頭偏高的男子,分别戴着老虎,野狼和黑犬的面具,不太好分辨身份。
戴着老虎面具的人接過孟玄朗遞來的面巾,禮貌道了聲謝。
孟玄朗笑了下,是霍珣。
霍珣摘下老虎面具,抻着胳膊,意猶未盡地說道:“前面踢得太猛,現在不能再進球,實在無聊得很。”
孟玄朗再給戴野狼面具和黑犬面具的兩人遞面巾。
他們衣着接近,身形也接近,乍看之下确實看不出身份。
黑犬接過遞來的面巾,野狼卻不接,轉身坐到八仙桌旁,落下塞在腰間的前踞,自顧自倒了兩杯茶水,推了一杯到戴着狐狸面具的霍令儀面前。
因為四周都有眼睛盯着,不好摘下面具透氣,他隻能掀起面具一角,露出輪廓分明的下颌,從容地舉杯飲水。
霍令儀卻順手将茶水推給了盛娴,“給你的。”
戴着黑犬面具的男人将茶盞推了回去,把自己倒的茶遞給盛娴,說道:“阿娴喝我的。”
霍令儀目光驚詫地在野狼和黑犬面具上來回轉:“你是郭信回?你不是說要戴野狼面具嗎?”
他們五人所佩戴的面具,全都來自霍令儀的私藏,一脈相承的畫風和工藝,造型古樸,畫工精湛,和街頭随便賣的那些面具不同,在把整張臉完全遮掩的同時,面具的透氣性和視野也不受影響。
分面具的時候,她記得郭信回搶走了野狼面具,怎麼成了黑犬?
郭信回解釋道:“景王想要,我就跟他換了。”
“哦。”霍令儀尴尬不已,難怪野狼一直給她送球,原來是越少珩,都怪兩人身形相近,還穿着一樣的衣服,誰認得出來。
霍令儀伸手去拿茶盞,越少珩卻一把搶走,當着她的面一飲而盡,半滴都不給她留。
面具雖看不到表情,但霍令儀知道他因為她認錯人,不高興呢。
真是個愛發脾氣的小氣鬼。
霍令儀給他兩杯都倒滿了茶水,安撫道:“殿下辛苦,肯定是渴了,都喝了兩杯,我再給你倒茶。”
越少珩不說話,态度顯得冷冷淡淡。
坐姿雖然随意,但腰背始終挺直,自有一派矜貴倨傲。
霍令儀悄悄觀察他與郭信回,總算發現了些許不同。
坐在一側的越少珩姿态松弛,但時刻保持着娴雅的儀态,舉手投足間透露出來的從容灑脫,是皇家金尊玉貴養出來的天生氣度。
雖然郭信回也是皇親貴胄,可姿态散漫許多,腰闆子沒那麼挺直,偶爾喜歡塌下來,靠在桌上,身子總是不經意往盛娴身邊湊,有些歪歪斜斜的。
果然,仔細分辨,他與旁人是明顯的不同。
霍令儀挪到他的條凳上,跟他坐在一處,拿起桌上的葵花扇給自己扇風,涼風也順帶捎到越少珩那邊,給他降降火。
她湊近了小聲解釋道:“殿下你這麼大度,怎麼會跟我計較這些小事呢,是不是?”
“計較不得?”卻不想,他會這樣反問。
霍令儀嘟囔:“這有什麼好計較的,你們交換了面具,我不知情認錯人,也很正常吧。假設我和盛娴都戴了面具,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你能分出來我倆嗎?”
越少珩嗤笑一聲,答道:“我分不出來,郭信回還分不出來嗎?”
霍令儀:“那不就對了,郭信回和盛娴是夫妻,他要是分不清楚自己妻子和旁人,還算什麼夫妻。我與殿下也沒那麼熟悉,認不出來彼此,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越少珩側目打量她,少女整張面容隐藏在面具背後,幾乎看不到臉上一點肌膚。
但是裸露出來的後頸纖長,膚質如玉般白皙,頸側有一顆黑色的痣,如茫茫雪色裡遠山裸露出來的岩石一角,在雪地裡尤為顯眼。
這樣的特征,瞎子才會認錯吧。
越少珩淡淡地收回視線,不認為這樣的事情還有什麼好争論。
郭信回伸了個懶腰,扭身望向對面木棚,賽場外來了一人,鑽進經義齋休息的地方。
落下的竹簾,擋住了他們的身影,隻能從地上幾雙腿窺見他們圍聚在一起。
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他戲谑道:“強弩之末,這會商議什麼戰術都無力回天了。”
越少珩抿了口溫茶,冷冽地掃了一眼。
夏風吹起竹簾,打開了一道縫隙。
越少珩的視線凝聚在他們穿戴的動作上,衣襟,袖口和褲腿,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什麼東西。
他見識過這些腌臜手段,令人不齒,也相當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