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間府懷鎮店。
有個雪白衣衫的青年人趕着幾隻同樣雪白的羊羔,走進道旁一家簡陋的驿館。
他戴一頂帏帽,隐約能看見下巴和堅挺的鼻尖,不似凡品。小二暗自驚歎,連忙迎上來,面露為難之色:“這位客官,您的羊恐怕不能進店來。”
那青年“撲哧”一笑,嗓音如蒼竹滴露般清新悅耳:“好說。請小哥幫忙将它們栓在樹下吧,再給我開間上房,燒些好菜,加一壺熱茶水。”
小二見他氣度不凡又出手闊綽,立刻殷勤地接過青年手中的羊鏟,将羊羔們驅趕進樹下的蔭蔽中。這群小羊彼此之間以麻繩相連接,被拴好之後紛紛急切地去啃。小二還擔心麻繩被啃斷,特意蹲在邊上看着,那繩子卻不知有何特别之處,在羊嘴裡翻過來倒過去,怎麼都嚼不爛。
看了一會兒,他想着羊羔總啃繩子會口幹,便打了一盆水來給羊喝。誰知還未走近,腳下便不知被什麼東西一絆,連人帶盆跌了個底兒掉,冷水澆了自己滿頭滿臉。
小二哭喪着臉低下頭一瞧,地上一片平坦,連顆石子都沒有。
“摔疼了吧?”身前忽然投下一片陰影,小二擡頭一瞧,是那貌美的青年人正彎下腰沖自己伸出一隻手,聲音中帶着笑意,“給你添麻煩了,真是慚愧。”
他由青年扶了起來,滿臉通紅。
青年又撿起地上的水盆遞給他,笑道:“不過我這羊不是一般的品種,喝不得外面的生水。多謝你的好意。”
小二唯唯諾諾地連聲道歉,心裡卻想着,什麼金貴的羊羔子,看着和一般的也沒什麼不同麼。
他轉過臉偷偷又望向樹蔭下的羊羔。小羊麻木地咀嚼着麻繩,偶爾松開嘴莫名其妙地咩咩叫;瞳孔又黑又圓,沒有一絲生氣。
一副畜生的呆相。
小二莫名覺得背脊發麻,似乎有何處透着些詭異,卻說不上來。隻能連忙移開視線,快步走開了。
……
“我還原了一番,猜想當時的情狀應當是這樣的。”
嬰甯要來了紙筆,在紙上畫了個大圈,又畫了個小圈。
“喏,大的當作庭院,小的就是地窖。”她又亂七八糟地畫了幾筆,示意案發的經過,“院子裡和地窖中都有大片噴濺的血迹,所以兩處都發生了打鬥和殺戮。兇手先是在院内截殺了三人,将屍體拖進地窖;待到第四人回到院内,順着拖行的血迹找到地窖裡,才在暗處伏擊,将他殺死在了地窖之中。”
這些事官府早已查明,但邱知縣還是很給面子地點了點頭。
“野獸的智慧并不足以完成這樣的計策,若是人為,則不可能形成這樣的傷痕。我猜你們覺得,是人類偕同訓練過的獸類犯案,對吧?”
“……沒錯。”
“問題在于,整個現場血流成河,卻沒有留下任何一枚足印。”嬰甯一攤手,“人類自是能刻意躲避不踩踏血迹,可動物不會。你不覺得說不通嗎?”
到這裡,邱知縣才終于算是聽了進去。他深思了片刻,猶豫道:“許是行兇者離開之前,刻意清理過足印呢?”
嬰甯點點頭:“的确。可站在兇手的立場上來說,這麼做不是很多餘嗎?若現場隻有獸類的足印,便更像是野獸傷人的意外了,利于他隐匿自身的存在。”
“在我看來,現場沒留下野獸足印的原因無法兩種。”嬰甯豎起兩根手指,“其一,若官府通過足印查出了兇獸具體為何物,就能輕易鎖定其主人的身份;其二,就是那兇獸本身已修出了靈智,并非一般的野獸,而是妖。”
邱知縣用帕子一點點按去額角的汗水,自然更偏向前一種推測:“那此事還是相當有可能是人為的。明日我便着人從此處下工夫偵察,多謝甯姑娘了。”
“随口一說罷了,你還當真了。”嬰甯卻隻覺得他油鹽不進,不耐道,“我已經打聽過了,所謂‘狐妖勾人’的傳聞,在這夥人被殺之後仍沒有斷絕。正月十二、二十八,都各有一名女童失蹤。”
若是受害者的家人尋仇,失蹤案應當就此停止了才對。可如今看來,拍花子的死後,反而又出現了新的失蹤案,恐怕殺人者并非是為懲惡揚善,而是來繼承衣缽的。
“小趙失蹤後,我放狗找了許久。可連她從小養大的狗都聞不見她的氣味,你覺得,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嬰甯頓了一會兒,見邱知縣隻知道發呆,終于被耗盡了耐心。她給自己滿了一盞茶,仰頭飲盡,起身道:“算了,懶得多和你掰扯。隻是大人得想明白,這樁命案你壓得住,若之後還有人三不五時地失蹤,你也能一直壓着?”
“咔哒”一聲,嬰甯将茶碗倒扣在桌上,丢下一句“告辭”便要推門離去。邱知縣這才反應過來,立刻下意識地叫住她。
“甯姑娘!”邱知縣一臉的驚疑不定,遲疑許久,才終于像是怕驚擾什麼似的,不自覺壓低聲音問道,“趙大人的事……也是妖物所為嗎?”
嬰甯站在門邊,寒涼帶着潮氣的夜風順着大敞的房門鑽入,刺得骨縫隐隐作痛。她緩緩地回過頭,半張臉浸在月色之中,顯得晦暗而神秘。
不知是不是錯覺,邱知縣竟覺得她雙眼亮得有些發綠,像鬼火一樣瘆人。
“這重要嗎?”
她忽然收回視線,輕輕吐出一口乳白的霧氣。
下一刻,屋内的燭火竟齊齊熄滅,飄出刺鼻的煙氣。少女的面容徹底隐在黑夜之中,隻能看見眼底徹骨的寒光。
“因緣果報,誰又說得清呢。”嬰甯語氣裡竟帶着一絲笑意,“邱大人,您可要記得日夜祝禱,看看老天會不會叫你長命百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