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磕碜他塊頭不大,耍起橫來的牌面倒不小。大約是未曾料到這個不知哪裡鑽出來的野丫頭竟敢當街冒犯文曲星,那生員一臉不可置信,磕磕絆絆地道:“你、你說什麼?”
“問你呢,秀才老爺。”嬰甯将他老婆推到一邊,自己則吊兒郎當地往前晃了兩步,直貼着他筆尖,“多大事兒值得如此動怒啊?”
見四下衆人圍上來指指點點,生員明顯犯了怯。他不欲和嬰甯鬥嘴,隻丢下一句“潑婦”便要開溜。誰知嬰甯卻不饒人,一閃身又是将他擋得結結實實:“不說我也知道。都說餓死三代鬼,供出一書生,咱們陪考的也是不容易,家裡栽樹不敢‘落’葉,寫字不敢‘落’筆,就連腳都不敢‘落第’喽。”
衆人哄笑。現下該進場的生員都走得差不多,剩下的也差不多,就是些“陪考的”。婦孺們對嬰甯的話相當感同身受,有幾個大娘便将婦人攏在身後,也來搭腔。
生員見勢不妙,下意識便往後退:“幹什麼?造反了?我教訓我的人,與你們這群潑婦何幹?”
“怪事。你的胳膊你的腿,你的屁/股你的嘴,‘你的人’是什麼意思?”嬰甯大笑,“沒聽說過!”
生員抖着手指她,搜刮滿腹經綸,想找出個精辟的詞眼來申斥這粗俗、惡劣、狂悖無禮的女人。可在人群的哄笑聲中,嬰甯隻是擡手在他額前一彈,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生員被彈了個七葷八素,倒在地上,過了許久才由他老婆扶了起來。摸摸傷處,竟沾下來一手黑乎乎的墨汁。旁人見了更是狂笑不止——不為别的,隻因他窄長的腦門上此時印了個黑漆漆血淋淋的大字:落!
他妻子擦了幾下,似是看不下去這副窩囊的樣子,丢開他站起身,和那群笑話他的女子站到了一處。
生員想罵,見到那些俯視自己的眼睛,見到她們厚實的膀子、飽滿的胸膛,終究是什麼也沒敢說,自己拾起散落一地的物什便落荒而逃。
……
将王子服送進場,嬰甯還有别的要事做。
回客棧牽了馬,穿過幾條縱橫交錯的街巷,再穿過城門、狂奔數裡地,便到了一片寬闊無際的草場。
此時夕陽已舔上遠處的平原,她越靠近目的地,便看見越多、越密集的馬匹。它們瘦弱、衰老,深秋失去活力的草地已無法給予它們食物。馬像是密密麻麻的蚜蟲,奮力吸食這片土地上僅剩的養分。到處都是飛蟲和糞便,到處都是死氣沉沉,嬰甯心中原有一腔期盼,可她跑得越快,那份快樂就被蠶食得越甚,一抹臉變成了不安。
這是她短暫歸屬過一段日子的,平和、平庸的馬場。
距離她離開曆城馬場不過數月,她也曾想過馬役一案過後這裡會不那麼好過,可她以為那總會過去的。
嬰甯勒住馬,有些啞然。她緩緩經過一茬又一茬饑餓的軍馬,棗紅馬好奇地望着四周同類,不明白它們為何和自己不同,為何不撒開四蹄肆意奔跑。
此處和濟南最中心最繁華的城郭不過數裡之隔,卻好似被炮火轟過般殘破。嬰甯忽然産生了一種調頭逃走的沖動,可她沒有,她逼着自己繼續尋找,不知過了多久,才終于在天光收盡前搜索到欄邊一抹熟悉的身影。
“小妹!”嬰甯一喜,一夾馬腹沖了過去。
可待她靠近了那人,轉過來的卻是一張不再是孩子的臉。
“小妹……”她幾乎立刻意識到了什麼,翻身下馬,語氣不似方才那樣喜悅,“好久不見。”
這個年齡的孩子不該長得那麼快。張小妹平靜地望着嬰甯,她并沒有長高,卻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張小妹仍穿着那身撿馬糞時穿的舊衣服,她隻盯着嬰甯的臉,像是望着一個陌生人,不發一語。
嬰甯心頭那股子不安此刻終于化為現實。她從馬背上卸下兩個大袋子,近乎谄媚地擱在對方腳邊:“我……咱們約好的,有緣一定再見。我回來了,給你帶了沂水的茶葉、果子,還有幾包饴糖,你嘗嘗,不夠我再給你買……對了,我開了家獸醫館,現下正在招學徒,你願意來嗎?雖然可能辛苦了些,但每月有一兩白銀呢,總比如今好些。”
說罷她又解下腰間的錢袋,不由分說塞進張小妹手心:“還有,我帶了些銀子,不多,你自己收好,别讓你爹知道。”
張小妹仍是靜靜地看着她,手指一攤,錢袋應聲墜地。那聲音仿佛給了嬰甯當頭一棒,她的手應聲回縮,帶着心底裡不願面對的虧欠。
張小妹終究開了口,她眼中沒有絲毫無可奈何,隻是主動地選擇與嬰甯割席:“你走吧,我不收你的東西。”
夜色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嬰甯臉上忽然一癢——是随處可見的馬蠅落在那裡。張小妹接着說道:“你騙了我。你叫我把你當成這片草場之外的我自己。我信你,是我太蠢了。”
嬰甯想要辯解,她想要将前因後果解釋清楚,想要将道理和她說明白,可她也很快地明白,若換了自己,也絕不可能被這些借口說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