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腿上鮮血淋漓,赤狐舔舔牙間那股濃郁的鹹腥味,有些意猶未盡地眯起眼。可她如今不是啖毛飲血的小畜生了,嬰甯這樣想着,便打了個噴嚏,問道:“怎麼樣,還想被吃嗎?”
黃牛遲鈍地眨眨眼,大而渾濁的眼中攢起霧蒙蒙的淚水。但它依舊點了點頭,頗有點視死如歸的意味。
“好吧。”嬰甯也很快明白了過來——牛是很固執的生物,恰巧她也沒有很多耐心,“但很可惜,我沒辦法幫你。”
牛急了,她眼珠一轉,這才解釋道:“因為你有病。瘋牛病,知道嗎?人吃了病牛的肉會死的,你不能這麼自私。”
原來如此。牛呆呆地望着她,淚水終于順着薄薄的面皮滾落。
“我就是獸醫,我确定,你的肉不能吃,有毒、劇毒。”嬰甯再次強調,可瞧見黃牛那副很受傷的神色又不免有些心虛,找補道,“不過你也不必太自卑啦,我不會告訴别人的。”
可牛不接受這個說法。牛無法忍受内心的譴責,萬一哪天主人突然大發慈悲,決定認真地吃掉它呢?它不會說人話,無法坦白自身緻命的缺陷,隻會害死人。
白貓正在白狗的膜拜下将大魚開膛破肚,魚不知死去了沒有,但尾巴還在抽搐着拍打地面。魚的胃袋被胡亂扯到一旁,撕開條大縫,蝦子、泥鳅瘋狂地往外跳,還有些屍身早已化作污泥。牛呆呆地望着這一幕,似乎被吓破了膽。
嬰甯終于心軟,歎了口氣:“這病倒有的治。你若實在不放棄,就和我回去,将病治好了再說。”
牛眼一亮,連忙追問:要治多久?
“很久很久。”嬰甯賭氣似的,沒好氣道,“急什麼,人類是不允許随便殺牛吃肉的,非得要等到老了、走不動路了才能吃呢。你願意等就跟我走,不願意就算了。”
牛嗚嗚地哭起來。
這日黃昏,沂水馬場還未整修完畢,嬰甯便将一頭黃牛牽了回來。那是一頭瘦弱、遲鈍,平平無奇的牛,也不知她又看中了什麼玄機。
馬場衆人并未對此發出任何異議,畢竟嬰甯總有她的道理。
……
次日一早,嬰甯沒去醫館,而是翻出兩套體面的衣裙,請母親過目:“怎麼樣,還看得過去不?”
母親撇了一眼,一套素得像上吊,一套鮮得要開花。
嬰甯解釋道:“随機應變。一會兒哥哥回來,我先躲在屋裡。若是考上了就穿紅的,沒考上就穿素的,怎麼樣?”
母親手起刀落,斬斷熏鵝的頭顱。嬰甯縮縮脖子,悻悻道:“沒品位。”
她忙着張羅些有的沒的,不見擔憂,反倒興奮得像扮家家酒。可母親心裡是實打實的焦躁不安,想着若是考中,王子服早該連夜趕回來報喜才對。拖到如今,恐怕是沒有什麼好消息。
他已考了三次,對于别人來說或許不算什麼,可王子服十八歲中秀才,寒窗苦讀,美名在外,他每一次落榜,那些贊歎都将轉為哀惜、懷疑乃至諷刺。
母親了解這個固執的孩子。他是很難承受這些的。
“現在就燒肉了?”嬰甯玩累了,又跑過來騷擾母親,“等他回來都該放涼了。”
母親忽然在鍋邊磕了磕炒瓢,怒道:“老娘樂意!”
嬰甯再不敢招惹,連忙閉嘴。母親炒肉的動作都帶上了七分怒氣,嘴上還嘟囔着:“中不中都是我兒子,什麼狗屁科舉,不考了也好過受這鳥氣。”
也不知誰把她氣成這樣。嬰甯唯唯諾諾地退出廚房,想着王子服也該回來了,便牽了馬,準備去将小泥鳅接回來吃飯。
誰知她方才出了門,耳尖微動,便聽見很遠的地方忽然開始敲鑼打鼓。應當是有人中了榜,已經開始慶祝。
嬰甯大喜,連忙又豎起耳朵仔細聽。那廂果然有人在高聲吆喝着什麼王某某考中了副榜,嬰甯知道副榜是什麼,也知道那不是王子服想要的,心中不免一緊。
所幸她爬高了些,很快便聽清了那人的名字,并不是王子服。
待嬰甯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正跨坐在院牆上,伸長脖子朝城門的方向張望。一腦袋的熱血這才有些涼下來,嬰甯默默想着,中個副榜都普天同慶了,想來今年縣裡是沒出舉人。沒關系,落榜而已。待王子服回來,就穿那件素色的衣裳,好好安慰他。
“……娘子?”
嬰甯猛地低下頭,和背着行囊的王子服對上眼神。原來他不知何時已到了家門口,正擡頭靜靜地望着自己。嬰甯見他神色平靜,眼睛鼻尖卻像是哭過的樣子,不免有些心疼。
王子服張開雙臂,她便輕飄飄地跳下去,栽進他懷中。嬰甯聞聞他衣服上熏香的味道,組織了老半天詞句,才悶悶道:“回來好啊,回來就好。”
這話出口,她自己都想抽自己兩個嘴巴。王子服卻笑了,雙臂收得很緊,嬰甯被擠出“呃”的一聲。
下一刻側頸被什麼幹燥冰冷的東西貼上,是王子服的嘴唇。嬰甯聽見他的聲音就在耳邊,難掩喜悅:“我中了。”
“?”好容易寬慰的話就在嘴邊,嬰甯有些沒反應過來,連忙将腦袋從王子服肩窩裡拔出來,對上他的眼神。
他笑起來實在漂亮極了。長睫顫動間,一顆晶亮的淚珠便斷了線似地滴落,讓人覺得這一瞬十分悠長。
王子服望着她的雙眼重複道:“我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