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船上連燒燈用的都是番蠟,而非鄉下人家常用的麻油、菜油。燭火更加明亮,煙氣也更小,再加上屋内長燃的沉水香氣息,即便到了後半夜也叫人生不出絲毫困倦。
嬰甯找了些藥粉,用藥酒攪成泥狀。燭光之下,年輕女子脊背上凹凸不平的舊傷痕清晰可見,而最觸目驚心的莫過于數道橫亘整片腰背、深紫發烏的瘀痕。
“……這是被我撞的那下,在樓梯上硌的吧。”嬰甯将藥泥細細抹在瘀傷處,着重在脊骨一節節凸出的位置輕輕按診,“對不住啊,我以為我能行。”
不知是因為藥泥冰冷的觸感還是疼痛,女将“嘶”了一聲,有些不自在地用衣料按着胸口:“這連小傷都算不上,犯不着客氣。”
嬰甯于是閉上嘴,将她當成一塊精貴的鲥魚肉細細揉捏、按摩,試圖為自己挽回一些好印象。
誰知房中隻安靜了沒一會兒,對方又是挖苦道:“手法還可以,眼神兒不怎麼樣。”
嬰甯一聽便失聲道:“不是說好這茬翻篇了嗎!”
見了鬼了,從前她一眼便能看出濟南府那個師爺是女扮男裝,這會兒倒是有眼無珠了起來。大概這人長得實在是對她胃口,再加上撞入對方胸膛時那種結實厚重的觸感……
嬰甯想起那個刹那,竟沒來由地惱羞成怒:“我樂意你是男的,不行嗎?”
“若我是男子,在底艙那會兒就該将你斬殺了。”聽她這樣說,女将明顯有些冷淡下來,“可笑。”
嬰甯本就心虛,被她這麼一冷,一時間竟連藥都忘了抹,半晌才咂摸出味兒來:“我不是說女人就不如男子,隻是有點……沒想到吧。”
“你連暹羅進貢的象都認識,是男是女倒分不清了?”
“術業有專攻嘛。”嬰甯找來紗布貼在藥泥上,難免有些洩氣,“而且我聽說女子連科舉都不能考,沒想到還能封将軍。”
女将站起身,有些艱難地披上中衣,這才道:“你聽說得沒錯,的确不能。”
嬰甯一時沒反應過來,隻見對方不緊不慢地穿好了衣衫,這才轉向自己,面上并沒有什麼遺憾或不甘:“青刺軍并非入編在冊的營兵,他們大多是我父親早年的舊部子弟,還有一些家奴。‘鄢将軍’也不是在叫我,是叫我父親。”
她從一旁的刀鞘中抽出長刀,亮出刀身一行古樸的銘文——“溫州衛烈遠鄢氏”。
嬰甯湊上去辨認,摸着下巴看了好一會兒,忽然指着“鄢”字問道:“這個字兒念啥?”
……
次日天色方才微亮,嬰甯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窩在太師椅裡睡了一夜。
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袖管裡的手臂一片冰涼。嬰甯站起來找了一圈,鄢将軍不在屋裡,隻有整齊的床鋪和案上散落的文書表明對方恐怕一夜未眠。
“醒着也不知道給我蓋暖和點。”嬰甯有些不滿地搓搓手,耳尖一動,竟然聽見了王子服的聲音。
“……壯士通融通融,就叫晚生進去見她一面。”嬰甯推開房門探出頭,果然看見王子服被攔在走廊盡頭,正與兩個持槍的青刺軍求情,“醫者仁心啊,内子她不可能殺人……娘子!”
王子服遠遠看見她,慘白的臉色終于緩和些許,險些沖破長槍的阻攔:“你沒事吧?吃東西了沒有?”
他這麼一提,嬰甯的肚子才後知後覺“咕嘟”一聲。她徑直從值夜士兵的槍杆下鑽過去,一路小跑到王子服面前:“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我方才聽見那位小将軍和某位大人交涉,提到你被關押在他這裡。”王子服也顧不得别的,連忙從懷裡掏出兩個饅頭遞給嬰甯,“你沒和他們硬碰硬吧?再等等,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來。”
“大膽!”一個軍士劈手奪過饅頭,呵斥道,“見過了就趕緊走,東西不能送!”
嬰甯卻知道這些人并非正規軍,膽子也大了起來:“怎麼,連口熱水都不給喝,還不讓人吃東西了?”
那軍士有些猶豫,和同伴對視了一眼,便叫人給嬰甯弄東西來吃。王子服松了口氣道:“多謝壯士。内子年輕不懂事,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頭發有些亂,衣服也沒有換過,一看就是為她奔波了整夜。嬰甯沒想到王子服竟沒問到自己和鄢将軍過夜的事,一時還有點感動:“哥哥,鄢将軍還算通情達理的,不會亂抓人交差。你回去吧,不用擔心我。”
“——看來甯姑娘和我相處得很愉快啊。”
嬰甯回過頭,便見鄢将軍帶了幾個人,正從案發的方向回來。她停在嬰甯身後,打量了一番王子服,開口便是嘲諷:“擅闖重地是你們的家族傳統嗎?”
嬰甯:“誇你呢,能不能别讓我下不來台。”
鄢将軍瞥了她一眼,并不接茬:“你可以回去了。明日寶船便會靠岸,給我老老實實待在船艙裡。若再亂跑,休怪刀劍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