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報猶如晴天霹靂,鄢恒無論如何都不願相信,皇帝竟會在這樣緊要的時候叫他卸甲回京“榮養”。
鄢氏滿門都折在海岸上,此時若撤出戰局,這數十年的忠烈便好像成了笑話。鄢恒以為此時還有轉圜的餘地,于是一面接着計劃反攻,一面飛書回京,乞求最後一次出兵,至少不要讓這次潰敗成為結局。
接到回信的那日,鄢恒已制訂好了一切策略,亟待發兵。可京中的回信依舊淡漠而殘忍,身為武将,抗旨的代價足以叫他滿門抄斬。不知過了多久,鄢恒顫顫巍巍地踏出營帳,沒有向北,而是朝着東南方向雙膝跪地,頭顱深深叩入泥土。
遠處火紅的日頭自海平線巍然升起,海面染上朝陽的紅,很快歸于碧藍。
就像是那麼多鮮血填進去,又被稀釋得無影無蹤。
“後來鄢将軍似乎就沒打過仗了,聽說他兩年前病逝在京中,追封了爵位。”那舉子十分唏噓,搖了搖頭,“如今東南倭亂厲害得很,再沒有他那樣神武的好漢了。”
王子服聽下來也是忿忿不平,但以他的身份又不好說些什麼,隻能歎道:“真乃一介忠烈猛将。”
“所以現在這個‘鄢将軍’就是他女兒?在屍山底下埋了兩天的那個?”嬰甯奇道,“七年前她才多大點兒,就敢出去打仗了!”
“将門虎女麼,總歸是有點不同之處的。”
幾人一時無言。那舉子收拾好情緒,接着說道:“我是不知道鄢将軍在京中具體做些什麼,隻聽說他女兒在他出殡的路上始終舉着一把刀,後來就走到兵馬司門前長跪不起,自請代領父職——這不是胡鬧嗎!可誰知道怎麼回事,後來兵部還真就默許了,她攢了一批人,才弄出這麼個‘青刺軍’來。”
所以她除了尊稱的一聲“鄢将軍”以外,實際上什麼都沒有。
嬰甯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既然鄢恒當年也是子蔭父職,憑什麼他女兒就不能蔭封了?簡直不公平。
“和你們說這些,一是看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容易惹麻煩;二是……”舉子神神秘秘地左顧右盼,這才壓低聲音道,“有借有還嘛。昨日你被禮部的人帶走,可知道什麼消息了?”
他指的是錢員外被人刺殺的事。王子服反應很快,腳尖偷偷地踢她一下,嬰甯也配合道:“我能有什麼消息,我就是個充數的。”
舉子一攤手:“見外了不是?咱們也算不打不相識,上了一艘船就是緣分,以後在京裡,還有的是機會互相幫襯呢。”
“不是我不願意說,真是不知道呀。”嬰甯一臉真誠,“昨晚抓錯人,今天就給我放回來了不是?想必大人們已經查明真兇了,和咱們又沒關系。”
舉子兩眼一亮:“那你可知道真兇是誰?”
嬰甯搖搖頭,眼看着對方臉色暗淡下來。她轉了轉眼珠,又放了個鈎子:“方才我們在廳裡說話,你應當也聽了個大概。我知道的就這麼多,這船運送的是珍禽異獸,被殺的又是禮部員外,想必是什麼人不想叫這批貢品安安分分地送進京城吧。”
“嘁。”那舉人果然上了套,一臉的了不起,“哪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如今翰林都察院最是看不慣這些吃閑饷的老家夥,還有閹黨四處拱火。這船上指不定還有什麼秘辛呢,說不定就是殺人滅口。”
嬰甯做出個恍然大悟的神情,拱手膜拜道:“太有才華了。”
……
次日寶船終于靠了岸,一行人扛着行裝下了船,就見碼頭人頭攢動,被青刺軍高聲呵斥着疏散。
嬰甯回過頭,望見甲闆上立着一道高大挺拔的人影。不知是不是感受道她的視線,那人淡淡地瞥過來,是鄢将軍。
嬰甯沖她招了招手,就見她又移開視線,不知在望哪裡。
經過一番周折,幾人終于和會館來的人碰了面。幾個小厮一哄而上,将王子服身上背的挂的一幹包袱箱箧卸下來,請他上軟包的車駕。嬰甯跟着坐進去,便聞到一股濃烈的熏香氣息。她有些受不了這味道,掀開車簾,就這麼望着窗外,搖搖晃晃地向京城而去。
京城之外,除了人更多些,仿佛也不必山東繁華多少。嬰甯一路上好奇地四處張望,看見路旁的茶攤、書攤乃至算命的卦旗,也看見腳夫和要飯的。此外,路上時不時有高軒的大車,想必是什麼達官貴人經過,不僅有帶刀的武人護衛,平民還需退避,待其通行。
浮土是一樣的浮土,人口中也照常呼出濃厚的白氣。王子服嫌冷,叫她把車簾放下來。嬰甯這才老實坐回去,感歎這一路的辛苦總算是有了頭。
……不對,王子服是送到了,她還得回去呢。一想到這裡,嬰甯忽然發出一聲崩潰的怪叫:“那老頭兒果然诓我!這哪有什麼人命關天的災禍,不是好好的到了嗎!”
王子服也有些心虛。他自然希望“血光之災”是子虛烏有,可神鬼之事誰又說得清楚,若那方丈說得不假,恐怕殺身之禍就在這去往京城的馬車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