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過了九年,小皇帝娶了三妻四妾,還有了很多可愛的皇子公主。大甯朝一眼盛世江山萬裡,實則危機潛伏。而皇帝年紀輕輕,就迷戀上了方士長生,開始修仙煉丹,大肆揮霍。我從不插手政事,隻是在宮廷裡安安靜靜畫畫做設計,故而九年來與他親密無間。直到最後幾年,皇帝修仙迷信愈發廢寝忘食。”
“陛下說他隻信任我,說我倆吃了仙丹一起長生不死。我覺得那些丹藥都是有毒的東西,可是陛下不信,與我生了嫌隙龃龉,也因此讓宮中佞臣有機可乘。”
“之後,那些奸人将我從宮中趕出去,抓到道士藥師煉丹砸藥的地方,每天将各種毒藥礦石灌給我,我知道他們就是想讓我死。然而不知怎的,在日複一日的折磨中……哈哈哈,我的眼睛居然好了。”
常擁宸不說話。
黑鬼就接着道:“剛好皇帝心急,想要養着的那群騙子早日奉上仙丹,于是仙丹就這樣煉成了。他們為了讓陛下信服,又讓我回到宮中。”
幾百年前,那隻黑鬼還是個正常人,那天冬天,他穿着一身狐狸毛的墨綠色大氅,遮掩着被道士折磨出的遍體鱗傷,在養心殿裡給皇帝奉仙丹。
當皇帝步入殿中,又看見他少年時箭羽刺破的那幅綠林雪地白虎圖,看見白虎圖後緩緩走出來的畫師,一種故劍情深似的愧疚感奔湧而來。
“他就那樣拿了我手中的長生不老藥,然後吃了下去。”
常擁宸眉心微蹙:“他吃了,然後呢,死了?”
當然不。
黑鬼捂了一半臉,神色仿佛瞬間蒼老:“怎麼可能!我居然舍不得,我偷偷做了手腳,把礦石毒藥換成了糖豆。”
之後,皇帝覺得高枕無憂,大肆荒淫度日、縱情聲色,身體每況愈下。而畫師相當潔身自好,身體康健又氣質溫潤。因為那些糖沒用,久而久之,皇帝就心生疑。
那些無法承受皇帝怒火的奸人就說,要嚴查畫師送的長生不老藥。
“咣當——”
裝糖丸的盒子被一掌揮在地,暴怒的皇帝一腳将人踹開,摔了殿門揚長而去。
“常大夫,陛下說了,你妄自偷吃仙丹十數顆,用低劣的糖丸濫竽充數,枉費陛下信任,陛下說你該死,該千刀萬剮、削成肉泥、再回爐重造!”
于是乎,他又被帶回煉丹處,再次用各種毒藥礦物泡灌,準備被煉成長生不老藥。
之後,驚雷般的噩耗在一夜之間傳來,皇帝駕崩了。
皇帝駕崩,舉國奔喪;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赴京數十載,我卻依舊孑然一身,無甚建樹,心垂垂老矣。于是我便回到了安興的深山裡,想要安心創作。而那時我已經五十歲了。”
某一夜,他想起少時在常家讀書時,隔牆的那個同性情人,心生感慨與懼怕,遂決定制作一件傾國傾城的嫁衣,就當祭奠此生無疾而終的兩段感情。
嘔心瀝血三十年,他的嫁衣制成了。
他把絕筆奉上朝廷,甯朝的國運也走到山窮水盡。
黑鬼掌風一震,說不清臉上是恨意還是痛苦的遺憾,将他身前這樽棺材闆給撬開了!
常擁宸面上一驚,很快飛身過去,那棺材中的寒氣經年不絕,屍身不知用何法貯存,竟然完全沒有腐朽的迹象。
棺材中的甯朝皇帝的屍體仿若睡得安詳,黑鬼俯身,蓦地淚眼如注。
——他看見棺材裡,唯一貼身陪葬的那幅綠林雪地白虎圖,就仿佛重逢了那支歲月般匆匆一瞥、轉瞬即逝的箭矢。
如今,那支箭不再刺痛他的眼睛,而是深深紮進了他的心髒。
“!”
黑鬼淚絕起身,拿出那瓶離魂湯,竟然将一半喂給了那副屍體!
常擁宸見狀猛地後退,他自己對這東西深惡痛絕,靠近便頭昏腦脹,星軌彎刀隐隐顯現……
常啟慎莫非是想讓自己代替甯朝皇帝複活?!
“懷昭!快回來!”
沈笑空見狀心急,夢境不穩,風水元君停止作法,當即将常擁宸從那個世界拖回來。
“我已然将黑鬼的可疑行為上報帝君,帝君決定放棄他,将他永遠留在墳墓裡!時宗即将把太虛鏡扭轉回景朝正和三年冬,你二人——”
從冰冷的甯皇陵裡出來,常擁宸于三星陣蘇醒,起來一把抱在沈笑空肩頭,明明他後怕的戰栗還綿延不絕,也大起大落地心如擂鼓。
風水元君消失不見,耳邊萬籁俱靜,乾坤驟然在星河裡扭轉。
不知過了凡世幾百年,沈笑空才找回自己的心跳與聲音。
塞外起伏的矮丘與怪山皆是素裹,窸窸窣窣的聲音飄落耳畔,他輕撫過常擁宸的發梢,緩緩說:
“懷昭,你看……”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