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說為母則剛,都說母愛是無私奉獻。這樣的我,根本不配被稱作母親。
寶貝,我無法用言語來表達自己十二年來對你的愧疚,更深知這個家庭給你帶來的痛苦比我更多。
我恨他們對我的所作所為,更恨自己的無所作為。我将你帶到這個世界,讓你帶着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血脈誕生,我想不到比這更加殘忍的身世。
而這一切的悲劇,都是因為我。
寶貝,我是你的拖累,是你的枷鎖。我曾無數次地想象,如果你沒有一個瘋子媽媽,那麼你就不會被同學排擠孤立,如果你沒有這樣多的憐憫之心,那麼你也不會因為要保護我而承受他加倍的怒火,如果……我可以說出成百上千個如果來,所有的前提歸結起來都是唯一:如果沒有我的話。
是的,我其實什麼都知道。我放任自己目睹你的痛苦,卻從不承認。因為我不敢走近你的内心,無力分擔你所經曆的那些殘忍。
有的時候,我甚至會恨你。恨你和我一樣敏感,精神卻比我堅強百倍,恨你對我從不淡化的感情,我卻無法回報分毫,恨你的健康,恨你的年輕,恨你的早慧,恨你的存在困住我的人生——讓我再無法将一了百了作為開啟第二天的第一選項。
是啊,我就是一個卑劣的人,我把你當做我的依靠,把我的孩子,我本該竭盡所能呵護的寶貝當做維系我可悲生命的稻草,其結果卻隻是讓我們全都陷入深淵無法自拔。
像我這樣的人,或許活該經曆無法解救的磨難。
寶貝,我的人生是一場巨大的荒謬記事,每一個岔路的終點都是地獄。我的掙紮是無謂的空談,我的逃避是拉我向下的千斤墜。我被迫接受過去自身所承受的一切,沒有力氣也沒有信念再脫逃。可對于你,我無論如何都想要彌補你的十二年。
哪怕一點點的轉機也好,哪怕是微弱如星點的亮光,再如何微不足道,總也好過一輩子沒有希望。
我知道,就算我立即死了,也不會對你的命運有一絲一毫正向的影響。我陷入死局,直到那一天,你告訴我你有機會去縣城讀書。
我意識到,機會來了。
不,其實更早,在我們的小貓死去的時候,這個念頭就已經在我的内心紮根了:隻有他們都死了,才是你的命運唯一的轉機。
可我沒有任由其自由生發,而是竭力按捺,乃至讓你深深感受到我的軟弱,竟萌生了自己動手的念頭。
寶貝,那時的你一定很迷惘,很難以理解我吧。的确,哪怕是現在的我,也會對當時的自己生出極端怨怼的。
那時候,我的精神仿佛被分割成了兩半,在我的腦子裡存在了十多年的可悲的我說:放棄吧,忍忍就過去了,過去的那些日子,不都是這樣的嗎?
而新生的、用盡全部力氣去期望改變的那個我聲嘶力竭地反駁她:不!你忘了你的孩子嗎?你想讓她變成下一個你,永遠被困在這裡嗎?
那天晚上,就是我發現你的計劃的那一天,兩個自我最後一次在我的腦子裡糾纏,最終,後者吞噬了前者,真正的轉念隻需要一瞬: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的孩子身上。我不允許我的孩子有一絲一毫沾染污點的可能性。
寶貝,我要你幹幹淨淨地走出去,用所有普通人都能擁有的權利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你要去讀書,去考試,用最平常也最順利的方式離開這座大山。像一隻雨燕,飛得高且遠,飛往沒有人認識你更沒有人歧視你的地方,築下隻屬于你一個人的全新的巢,與過去殘酷世界裡的一切徹底訣别。
為了達成這個目标,我願意做任何事,哪怕代價是——我的生命。
寶貝,看到這裡,請不要對此有任何負擔,因為我所做的選擇不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達成自己的夙願。
我早便說過,我的人生行至此了無意義,我的存在于任何人而言都是累贅和污痕。我已活過33個春秋,屬于我這個人的生命卻終結在20歲報名支教的那個夏天,往後的十三年,不過是苦熬着苟活。
所以,我的寶貝,與我血脈相連的女兒,請讓我這個不配被稱作母親的母親,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替你修剪人生前路上的荊棘,堂堂正正地走完人生吧。
期望在我走後,在這個依然艱難但已無人能成為你的牽絆的世界裡,你能活出屬于自己的精彩。
不,請你一定要過得好!一定!
一定,一定,一定
愛你的媽媽
越青溪]
……
-2009年4月13日-
眼睛幹澀刺痛,沒有淚水流下。
淚已化為血流幹,讓整個胸腔變作空洞。
将身體浸泡在硫酸裡,骨肉一并成碳,所承受的痛未必會比現在的我更多。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靈魂深處在嘯叫,雙手雙腳都是麻木,藏在牆角的陰冷裡,靠抱緊媽媽的鐵盒才能找回一星半點的存在感。
外在的感官完全消失,屋外不是黑夜,而是無光的地獄。我陷入其中,如同進入沼澤,被窒息裹緊。
不能呼救,無法發出哪怕一個音節。因為唯一愛我的人已經不在。
和遺忘纏鬥,紙上屬于媽媽的每一個字都要被刻進腦海深處,遺忘就是犯罪。
可恨,可怖,可悲,可笑。
提筆太累,歎氣太累,流淚太累,于是隻能癡坐。
終于感受到心跳的存在,卻是懸在腦後,如同在喉管裡填滿血塊,一次的湧動能招來整個上半身的鈍痛。
數着痛,睜眼度過整晚,看見外面霞光萬丈,聽見隔壁鼾聲如雷。後院的雞在打鳴,叫得這樣嘹亮,充沛的活力讓人心寒。
終于攢足了回憶媽媽的勇氣,臨到下筆,腦中又變成空白。
明知再如何回憶都是于事無補,不過是讓自己心中更恨。
恨陰差陽錯,恨造化弄人。
恨自己的遲鈍,明明與媽媽朝夕相處,明明知道她和我一樣恨他們,卻沒有想到她早已給自己判下死刑。
恨爸爸,恨爺爺奶奶,恨每一個欺侮我們唾棄我們把我們逼迫至此的人。
甚至恨媽媽。恨她擅自為我安排了前路,卻未曾想過我是否願意用她的死亡換取自己的前程。恨她的天真,恨她甯願選擇死也不願為我活着。
更恨的是命運。毒藥的劑量足夠殺死一雙老人和一個孕婦,卻給一個成年男人留下了自救的機會。
讓她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可笑的徒勞。
他沒死。我的父親,我們最恨的這個人,逃過了媽媽的計劃。
媽媽為我規劃的前途這樣美好,可我喪失了踏上去的資格。
多想她能活過來,多想用血脈捆住她的生命,多想告訴她你的前路不通,強迫她推翻所有的計劃,去幻想一個有她存在的新的未來。想得發瘋。
看不到希望,哪怕陽光再亮,仍舊是冬天。
她說她懦弱無能,她說她的存在沒有意義,她說她一心求死,她說要我活着,活出精彩。
都是假的。
真相是深淵,是我無法擺脫的家庭,是我仍然活着的父親,是我走不出的大山,是我注定不會如她所願的命。
我也開始說命了。
原來這就是絕望。